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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苍苍无可避免地抱有一份异样情愫。从二月初一舞阳门前那意外的一眼开始,他若是深陷泥沼乌潭,她就是从天而降的阳光绳索,可当他发现这束阳光并非如想象中的纯粹美好时,难免生出一丝幻灭感。
说起来也是他天真。世上哪有平白无故对一个人好的人?看到谁处境糟糕就伸手帮助,那不叫善良而是愚蠢,如果苍苍是那样的人,反倒要令人不赞同瞧不起。
他不是总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哪里与众不同才得她青眼?仔细想想,他勉强拿得出手的,不正是些许用处?并且,她开始就说明白两人是各取所需互相帮助,他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什么……
他张张嘴,压下莫名的失望,正色道:“抱歉。”
苍苍看着他神情几变,终究又恢复最初的坚漠沉定,笑笑道:“我不是传统礼制包装出来的模范娇矜女,也不是满脑子英雄才子梦的怀春少女。我这个人很现实的,而且必要的时候也不介意粗陋卑鄙,就像你刚才偷看到的。如果接受不了,我也理解。”
她说罢就走,钟离决犹豫了一下大步跟上去,兀自低声说道:“皇上赦免了我的罪责,但是我那些兄弟都被打散调往各个地区军营了,我应该怎么做?”
这是表态了。明明有求于人还摆一张臭脸,苍苍有气难消,哼一声:“我刚刚差点丢了命,没心情。”
“我,是我不对。你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你不想被打断。”
苍苍白了他一眼,本不想理会他,但又忍不住好奇:“你到底躲在哪里,殷据两主仆好像都挺厉害的,怎么都没发现你?”
钟离决理亏在先又急着得到建议,只好耐心解释:“他们修为不如我,我有意收敛气息就不会被发现。”
这么厉害?苍苍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地问:“那有没有可能,收敛气息到人就在面前可别人都看不到?”
“……”
“嗯,怎么不说话?”苍苍没回头,看不到钟离决变得怪异的眼神,他低下头片刻才说:“传说中修为到一定境界的人的确可以做到你说的程度,但是……实在不可思议,至少我见所未见。”
苍苍若有所思,不可思议么?她不住回想白衣少年出现又消失的情景,直到钟离决又喊了她一声,她才回神:“什么?哦对了,你想怎么样?把你的兄弟都弄回来?”
后面沉默片刻:“过得好的,就由他们去,可你不知道,我最好的几个兄弟,最有本事的几个,不是被放到最底层做牛做马,就是给人当表面风光却一点权利和自由都没有的副手。我们自小野惯了,耐不住规矩也不会讨好逢迎,到了那些境地,一辈子都没有盼头。你,你能不能帮我们?”
苍苍再次停住脚步,十分吃惊震撼地盯盯他,又看看四周,很无法相信:“居然是这样?”
居然还是这样?
前世那些“洛军”不就是这个下场,钟离决才黯然愤然离京的?怎么这次她都插手了还是这样?
难道我做的都是无用功?
她不相信,无论是王修颐的进言还是那幅双鹤绣品,以及钟离决答辩方式的改变都不可能不起效果,她不死心地询问钟离决那日殿前他的表现及殷央的反应。
不问还好,一问就吓了她一跳。
“你说发配你们的旨意下来前夜,长乐钟的撞钟人入宫了?”
“我贿赂了窦公公,他暗示说是撞钟人说了什么,皇上才改变了主意,原本他不是如此安排我们的。”
撞钟人说了什么,他能说什么,为什么要说?
苍苍来回走了走:“你得罪人家了。”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钟离决平平地道,斟酌了一下,“会不会和长乐钟响有关?”
长乐钟响了,就是在二月二十五她昏迷以后,苍苍不明白那代表什么,因为前世她二十三年生命里就没听过那钟声。想不通她也没想,可是现在居然牵连到钟离决。不是她自恋,她很难认为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重生永远是把她和正常世人区分的巨大指标。
“你不是先知吗?你也不知道?”
“先知?这种鬼话你也信?”苍苍没好气地说,走到道路边树下想了想,沉吟道,“试着改变这种情况。你现在也是太学院正式学子了,太学院每三年会举行一次武试和文试,武试第一名能直接进入朝廷相关部门任职。职位虽然不高,却是个实打实的百夫长,手下能带一百人,其中至少有三个名额可以由本人决定。”
“你不妨把这个第一名拿下来,用特权召回你的三个兄弟。”苍苍严肃地看着他,“召得回来就表示没事,如果被阻挠……”
问题就大发了。
苍苍闷不做声地回到墨珩所在上课地点的外缘,轻仪已经回来了,兴奋地跟他说墨琼吃瘪的小样,她兴致不高,对付着搭理几句。
不多时又一堂课结束,同时也预示着一部分学子一天的课程告终,太学院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下学的学子成群往外涌,无数人中墨珩如鹤立鸡群快步走来:“青染和小珲自有人接,走,我们不回府,去铺子上看看。”
058走访墨家铺
在大央商为末道,官宦经商更是要被看不起的,所以侯府开在盛京的几家铺子都在偏僻处。
马车在弯曲巷道里缓缓行走,车轮磕到石砖的声响沉闷而单调,车帘随着震动来回掀荡,时而带进细濛濛的雨丝,空气里仿佛沉淀着不能被打扰的幽梦。“今年的雨水好像特别多。”苍苍把手探出窗外接住凉丝丝的雨。墨珩闻言一笑:“你是没去过江南,那里才叫多雨潮湿,初春时节的雨是一场接一场地下,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苍苍听了心里一动,跟着问:“所以书上都说江南盛产才子佳人?大公子,那里的女子都跟水做的一样,温婉细腻才气柔情吗?”
墨珩一愣,笑嗔道:“小小年纪都问些什么问题,也不害臊。”他像是想起什么,如玉的脸庞染上可疑的红晕和怀念,但随即却迅速黯淡下去。
苍苍看了心里了然,原来传闻并非作假,墨珩真的倾慕上南国某佳人,可惜母命作弄,他只能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而那位佳人最后遭遇也是凄惨得很。
她更加坚定了要帮这位大哥推掉房家亲事的决心。
“公子,到了。”
马车停下,苍苍两人先后下车,便看见一家门庭寻常的店铺前,一群人翘首以待,看到墨珩下来就跪下齐声道:“恭迎大公子。”
墨珩挥手叫他们起来,对方领头的莫掌柜热情地将墨珩及苍苍轻仪迎进去。
“这是墨记开在盛京的第三家铺子,也是最后一家,从前都是三爷直接管辖的,三爷突然受伤,上头的指派还没下来,小人们也不敢自作主张,今儿就没做生意。”
墨记第三分铺外面看着小,但里面空间很大,货架整齐排列,生铁铜石的原料样品,及锻打制造出来的各式工具器物分门别类整齐摆放。莫掌柜就带着他们看了一圈,然后领到待客间去请吃茶。
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的布置也是充满了特色,挂件摆设都是矿石或成品。
苍苍对做生意没有概念,疑惑地问了一句:“每天都会有客人来吗?他们会买什么?”
莫掌柜四十来岁,腰杆笔挺神色自尊,虽自称小的但并未卑躬曲膝诚惶诚恐,闻言奇怪地看看苍苍,好像对一个侍女抢在主人面前开口,还是过问这种大事情而有些不满,但随即墨珩的话让他完全收敛起轻视的心态。
他说:“这位是苍苍,她问什么只要你知道的都回答。”
没有身份介绍,而且说的是“是苍苍”,而非“叫苍苍”,一字之差便可看出他很重视这位苍苍。
莫掌柜也是人精,第一时刻明了苍苍不是一般人,赶紧换上笑脸,一五一十地解答:“我们这种店铺和普通的商店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上门来的基本上是看样品品质,或者来签单要货商量价目,都是大单子。”
苍苍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就好像有人会买几块肉几斤米,但很少有人会买几块矿石生铁回去,又不是做摆设,买这个做什么?就算买成品,那也会到专门的器具武器店里。
所以墨记能招待到的现金生意少之又少,它相当于一个中转站,一方面把矿场开采出来的东西拿出来推销和宣传,另一方面给有意购买的客户签单子,建立提货渠道,真正的实物交易还是在矿场那边。
要么没生意,要么就是大生意。冷清时无所事事,忙起来上上下下都得跟着转。
苍苍理清楚这些后,问:“近来都没单子上门?”
她理解迅速,言语神态之大气自若绝非一般少女可比,莫掌柜高看了她一眼,不敢隐瞒地说:“不止是没有新单子,连原本的旧客户也一个个终止了合同,就跟商量好了一样。”
“终止合同要交付违约金之类的吧?”
“姑娘也懂这个?是呀,商场讲究信用,合同没到期一方就无缘无故地要停掉,当然要支付另一方的损失。不过可恶的是,那些人明明应该对高额赔偿有所顾虑的,却依然要这么做,说是我们的矿石品质不好,出货又慢。”
“事实上呢?”
“品质是绝对没问题的,十多年下来矿源一直很好。”莫掌柜抬头挺胸地说,可马上又夹住了眉毛,“就是出货上……”他犹豫地看看墨珩,后者对苍苍道:“矿场出了些问题。”
他斟酌着该怎么说,苍苍却摆摆手:“这个我知道。”
就是墨鼎臣给她看的那本白皮书上记载的东西嘛。全国各地的矿场要么高层管理出现漏洞,要么低层矿工罢工暴动。
好吧,现在实际和记载已经对上号了,一切情况属实,生产销售都遇到阻碍,接着就是具体解决步骤了。她又问了一些详细情况,然后就陷入了沉思。
墨珩见她不说话了,才唤过莫掌柜低声问:“你仔细说说三叔受伤的经过。”
墨珩低声是不想打扰苍苍,莫掌柜却误解为是不想被旁人听到,亦小声回答:“小人也不清楚。昨个儿商记的人也要来退单子,那是我们最大的客主,三爷很重视,赶紧去商记和他们大少爷洽谈……”
“商记大少爷?”苍苍清冷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是商去华吗?”
莫掌柜脸皮子一僵,这是什么耳朵呀,他已经很小声了。
他看看墨珩没有生气,就直身转向苍苍:“是的,正是商去华,三爷和他上二楼单独详谈,小的没跟上去,结果不多时就听见他们争执起来,动静很大,椅子碗盘都摔了,我们和商去华的人正想赶上去,就看见三爷从楼梯上摔下来。”
他越说越沉痛,当时的情景真把他吓得半死,若非要送三爷回来急救,他要挽袖子跟对方干架了。
“当时楼上只有他们二人?”墨珩问。
“是的。”
“商去华呢?他可曾下楼?”
“下来了,头上肿个大包,脸色很难看,张口就说是三爷先动的手。小的当时心急三爷,顾不得和他争辩,急忙先送三爷就医,也不敢去寻常医馆,怕靠不住,直接送回府了。”
“好个商去华,敢对三叔动手!”墨珩沉脸一拍桌子,“他此刻人呢,可在大牢?”
莫掌柜忙道:“三爷没有官职在身,商去非自己又也是受了伤的,衙门不好插手,只把人抓去关上一夜做了笔录就又放出来了,现在商去华大概还在自己家中。”
他想了想又连忙补充:“不过前段时间他生意上出了一些纰漏,听说商氏对他不甚满意,准备把他调出京,派其他人来接替他,也不知这时他走了没?”
“一出事就想走?莫掌柜你带路,我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商去华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个人!”
他起身要走,却见苍苍没跟上来,而是站在那里不知想着什么,表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