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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微微发潮,露气很重,凉意很深。她轻轻从一诺手中抽出手来,为他盖好被子,披了件衣服起身出去。她看见笼罩在夜色中叔叔的身影,烟头发出一点点微弱的红光,明明灭灭,在夜色中格外耀眼。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将头侧靠在他的膝盖上。清冷的夜风来回穿梭在高大挺直的白杨树之间,发出“哗哗哗哗”的声音,像是置身在海边,看着潮起潮落,此起彼伏。
叔叔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只玉镯子,握起她的手帮她带上。她的手很凉,能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奶奶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只是你一直都是和你父母一起回来,不方便交给你。带着它,无论走到哪,都不会孤单。”借着月光,她试图看清楚那个玉镯。白果青色,晶莹滋润,深邃精美。形作圆筒,内壁上雕刻着一朵莲花。在淡黄色的清冷光辉下,有种古朴端庄的美,散发着隐秘的忧伤。
“一诺他很好!真的,会去那么远吗?”
“叔叔,我…………”
“叔叔老了,会觉得孤独。没关系。只是会想念你。”
她将脸埋在叔叔的手掌中,跌落一片温热的泪。他13岁时,见到被捡回来的她,尚未满月,小如暖瓶。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奶粉,他喂她喝小米粥,偶尔从别的农户那里取来刚挤出来的新鲜羊奶喂她。他给她取名叫北北,亲切而温暖。他走几十里的路,为她带回从县城买来的奶糖。他教她叫叔叔。他教她儿歌,农谚,为她辅导功课。他看着她这样一天天的长大,最终独自远走他乡。他是这些年唯一给予她亲情与疼爱的男子。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发,她感受到他内心最深沉的爱。那种力量,渐渐平息掉她在这尘世间的一切烦恼。时间似乎是凝滞在那一刻。再次扬起脸时,她看到藏在门后的一诺隐约可见的脸。
走的那天,弟弟执意要送他们去火车站。婶婶不分日夜的为她赶制了一双棉鞋,她说:“内蒙那边应该会很冷,穿上它,就不会冻脚了。要照顾好自己,别让你叔叔担心。”婶婶说的眼眶发红。十五岁的弟弟,已然高出她一头,瘦弱的身体,骨骼分明,眉眼之间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叔叔。他是她带大的,襁褓之中时,十岁的她抱着他。他会走路时,她带着他在村里到处玩,教他识字,教他背儿歌。如同当年叔叔待她。在车站分别的时候,弟弟突然说:“姐,让我抱抱你!”她想起叔叔。他不曾与她告别。她清晨醒来,婶婶告诉她,叔叔已经去地里做农活了,不能去送他们。
他故意要留下遗憾给她。
他爱她,已经无法与她告别。
回去的路途他们乘坐的是夜班火车。车厢人满为患,烟味,汗味,方便面味,孩子的啼哭声,沉睡的鼾声,喁喁的说话声,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让人烦闷难耐。她觉得困顿而疲倦。侧头靠在一诺略显瘦削的肩膀上,有些朦胧睡意。恍惚中,她听见一诺似乎在问她,又仿佛自言自语:“北北,如果没有他,你还会爱我吗?”她不置可否,她觉得自己好累,此刻,只想深深的睡去。未来,无路可走。她需要休息,充足而饱满的休憩,以备醒来之后,拼尽全力开辟出一条血路。
谁是谁的沉沦(二七)
从乡下回来的第二天,她去找了许致远,决定留下来。她猜测许致远听到她这个决定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早就会料到会是这样结果吧。张仕诚从来都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他说:“你这两天把应收款的账龄分析给我做一份出来,我手头上有一些新的客户资料,你把他们归一下类。下班之后,你和沈平留一下。晚上咱们请华夏银行的副行长,还有房地局的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
饭局定在城西的一个五星级酒店。从旋转门进去,放眼望去,一楼大厅到处挂着粉色的帷幕,红毯延伸至厅台,粉色气球架起一座半圆形拱门,两侧摆满了玫瑰和百合,浓郁的红,清雅的白,交相辉映。大红色的背景幕布上用许多照片拼凑成一个心形,讲述了新娘与新郎从相识相恋到相知相许。一些服务人员正在忙碌的清理这一切。也许有一场盛大的婚礼刚刚谢幕。通往二楼的扶梯两侧,摆放着一些陶瓷制品,间隔开来。有七彩云南凤凰彩陶,绘有太阳花的彩雕黑陶,紫色孔雀炫金珐琅彩瓷,玉树琼枝花影瓶。扶手是雕花松木,设计简洁明快,线条圆滑流畅,做工精致细腻。古香古色,与一楼装饰截然相反,两个境界。
景云轩,连名字也起的清雅别致。推开门北北看见面朝南坐着的张仕诚。他穿着一件蓝色条纹的棉布衬衫。“房地局的老许,我的朋友。”他起身为他们一一介绍。北北为这意外的相见感到局促,更何况是这样的场合。从一诺来,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他们没有见过面。“恍如隔世。”她手机里还存着那天他发给她的信息。
北北为他们斟酒。华夏银行的副行长,握住她的手腕说:“怎么敢劳驾你呢,林小姐。许总有这样年轻漂亮又得力的手下,真是令人羡慕啊。”两眼淫淫的看着她笑。他的五官挤在一起,整个脸面看过去像包子。眼角的皱纹如同一只只蚯蚓,不断的在北北心里翻着土,她忍不住有些想要呕吐。张仕诚从侧边接过北北手中的酒说:“来,我亲自为梁总倒。”
席间梁副行长不怀好意的不停给北北灌酒。她看着张仕诚,赌气似地喝下一杯又一杯。她醉意微醺的端着一杯酒走到张仕诚面前,说:“来,张总,我敬您一杯。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她看到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夺过她的酒杯说:“北北,你喝多了!”满座皆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她想,她背后梁副行长那张脸一定错愕惊讶的更加难看。
仕诚强行把她从景云轩里拖出来。他拽着她的胳膊,走的很快。她穿着一双十厘米高的紫色缎面高跟鞋,有些醉,跟不上他的脚步,被他拧的生疼。她几次想要挣脱,却被拽的更紧。刚走出旋转门,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她大喊大叫,握起拳头不断的捶打他的胸口,脚下乱踢。他将她抱起来,在转角处的一侧阴影里,将她推倒在墙上,突然吻了她。
第一次,他放纵了自己。吻得北北内心强烈震撼,起伏不定。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平日里看似气定神闲的他还有这样粗野狂放的一面。她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受到了惊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推开他,蹲在路边呕吐不止。有车疾驰而过,落叶随风旋转,扬起尘土,她打了个冷噤,清醒了许多。
谁是谁的沉沦(二八)
仕诚打算送她回家,几次让她上车未果。她光脚一个人在前面晃晃荡荡的走,手中提着那双紫色的绸缎面缀珠高跟鞋。鞋子很好看,却没有布鞋那么舒服。平时她很少穿这种鞋子,她喜欢光脚穿布鞋,白色的。便宜,耐穿,又舒服。她说,我讨厌这份工作。可是我需要钱。她说,我要写作。我会写作,会把我的故事完完整整的写出来。她说,你根本就不爱我,你是个自私的人。她说,那个酒店的一楼大厅我很喜欢。我要在那里举办一个无比盛大的婚礼。我要做这个世界最美的新娘。
仕诚几次上前去试图牵着她的手,都被她无情的甩开。只得跟在她身后,突然他大声说:丫头,我爱你。
她转身看着他。她说:一诺走了,你知道吗?他走了。是我让他走的,是我。我可以不要一诺。你为什么就不能抛开你的家庭呢?你不爱我,你不爱,你不过是想占有,你这个自私虚伪的男人。她发疯似的将两只高跟鞋一一砸向他。他没有躲闪。十厘米的跟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眼睛。北北看到他“哎呦“一声捂着眼睛蹲了下去,她连忙奔过去,试图掰开他捂在眼睛上的手掌看个究竟。她急的哭了出来:“傻瓜,你怎么不躲呢,怎么不躲?”他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因为是你,我不想躲,也不能躲。我知道自己躲不了了。丫头,我爱你,真的爱。”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他说,北北,如果我瞎了,你还会要我吗?
她说,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要我。
索性只是砸中了眉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北北看到他包裹纱布的眉骨下方的眼睛微微红肿,眼眶充血,心里针扎一样疼痛。她几乎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男人在怎样的煎熬下和他那个性冷淡的妻子度过了多年的无性婚姻。他需要多大的忍耐与克制,他的生理和心理该如何解决。她不明白,在这样一种极度扭曲的生活下他居然没有和她离婚。他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说:“我们已经分居多年了,无论如何我不能抛弃她,这是我的命。”言语中透着无奈与惆怅。北北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她不想知道真相。也许真相的背后,是她更加无法承受的事实,也许会毁灭她的梦。即使,张仕诚,注定是她的噩梦,她也不愿意醒来。
北北将账龄分析表做了出来,许致远已经连续两天没来上班了。那天晚上她和张仕诚走了之后,剩下的几个人又去了一个洗浴中心,因为嫖娼被当晚送进警局做笔录。张仕诚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他的无性婚姻。也许他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孩子,独自在异乡打拼到今天这样的位置,这背后的经历是她无法想象的。他给她看到的永远是自己良善,内敛,稳重,敦厚的那一面。他这样睿智世故有地位的成功男子,即使安分守己,洁身自好,也难保没有其他的女人会主动献身。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喝醉,他会不会也和许致远他们一起去嫖娼了?她为自己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暗自纳罕。也许是真的,不然七年的无性婚姻,他才不过37岁,他如何度过每个煎熬的时刻?他身边有个女人,生活里又有无数的女人,也许她只是他无数女人中的其中一个?一想到这些,北北就不寒而栗,万箭穿心般的痛。她遇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完完整整的属于她了。她从没有听他提到过他的情感经历,甚至包括他的婚姻,他与妻子的感情,他都闭口不谈,似乎刻意有所保留。过去,现在,将来,她毫不犹豫的参与进来,才发现也许他的玩伴有许多。她害怕与半个人类作斗争。她觉得自己荒谬又可笑。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他说,我没有,从来没有。也许你不信。“有一次,你们许总硬拉着我去。我跟做贼似地逃了出来。后来,他总取笑我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笑。“这些年过去,我只能拼命的工作。连我都觉得自己不正常了,直到我遇见了你。”他说的暧昧缠绵。北北又想起夜色阴影里那个激情狂热的吻。
谁是谁的沉沦(二九)
凌晨四点的时候,她仍在床上辗转难眠。吞下的安定片,似乎也失去了药效。一诺离开两天了,他应该已经安全到家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北北有些不习惯。没有信息,没有电话,没有邮件。一诺似乎一瞬间在她的世界里蒸发了。可是那天他在爷爷奶奶坟前说,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一直陪着你。她选择离开他,就不再对他抱有企图之心,期待他会像豫哲一样停在原地,不肯离去。她很希望他能从那份伤痕累累的感情中走出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她仍旧深深的牵挂他。
一诺交出一颗完整的心给她,她却无情的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