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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挂掉电话,手指在车载GPS上快速操作。车子在伦敦纵横交错、遍布单行道的交通网络上,飞速疾驶。
千夜发现他重新设定了目的地——威廉士慈济会医院。她忽然觉得内心像被灌入大量苦涩药液,混沌一片,看不清前路。但她依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去问。
是不敢去问。
“我们现在要去医院。你的母亲……”
“不用说了。”千夜忽然硬生生地打断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断断续续地低声着:“请不要……说下去……”
穆雍转过脸去看她,见她拼命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脸上泄露出丝毫情绪。只是她不住颤动的肩头,让她看上去像无声绽放在车厢中的诡异白花。
不知为何,穆雍竟然在她身上,看到那个雌雄莫辨的美少年在舞台上的影子。
同样孤独。
白色的医院里。房间里安静地下着白色窗帘,如同无声的白雪溶入这片空间,或是无法流出的眼泪。
病房的门推开。
穆雍从外面的长椅上站起身,看着千夜从里面缓缓步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身后有护士追出来,一口伦敦腔:“你还需要签名,整个手续才完成。”千夜看着她的脸,没有说话。对方放慢语速,眼神中带着同情,正要重复,千夜已经拿过她手中的笔,哗哗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领取遗体的事,等候通知。”护士低头看着表,说:“联系电话……”
穆雍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交给你们院长,让他联系我。他会知道怎么处理。”说完,他不理会那愣在原地的护士,只是用力捏住她的手臂,快步离开这里。
她没有抬头,只是一刻不停地往前挪动脚步,仿佛失去知觉一般。
两人踏出冰冷的医院,踏入伦敦夜雾中。他的车子停靠在外。他松开手,上了车,她却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只是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仿佛要走得脚趾发痛,提醒自己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他慢慢开动车子,跟在她身旁。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把车子驶到她跟前,从车窗处探出脑袋:“上车。”
千夜抬起眼睛。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穆雍觉得内心有种震动。这个少女的双眼里,只有灰白色的情绪,像她的灵魂已在瞬间憔悴枯萎,慢慢收缩成一颗坚硬冰冷的心。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大步跨到她跟前,把她搂到怀中。她的身子软软的,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自己到车上。
她不再是那个野性难驯的美少年,只是个可怜兮兮的孤儿了。
一路上,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目光如同冰冷的月色,难以捉摸。
车子驶向郊外,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月色铺洒在花园里。夜风拂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说:“我租下这栋房子,远离酒店里的复杂人群。也会安静一些。”
她低着头,神情僵硬,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穆雍拉起她的手臂,把两手伸到她纤细的腰后,把她抱起。他穿过花园,沿着台阶缓缓而上。她的身子如此轻软,绒绒的短发扎着他的手臂,有种异样的感觉。
由始至终,她只是睁着眼睛,仿佛要看进虚无里面去。
把千夜安顿到床上,穆雍慢慢退到门外,独自坐在黑暗中抽着烟。他缓缓吐着烟,在白色的虚无线条中,描摹着她的模样。此刻她就在房间里,他离她那么近,却无法碰触到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桌面上那杯白葡萄酒,纹丝不动,仍旧安静地搁在那儿。
嘴里,只有涩涩的烟草味。
桌面上,瓷釉烟灰缸发出温暖的光泽,平静地承接着长短不一的烟蒂。
他努力地整理思绪,回想着母亲,叔叔穆川,穆珂,沙迦南,冈萨雷斯。种种人物层叠出现,影像纷繁,而后各自消弭于黑色的夜里。
千夜的身影出现,单薄的肩头,极短的头发,像个瘦削的小男孩,脸色苍白。然而当她走近,你会从她那伶仃的身躯里,看到沉着的力量。
她朝他走来,在他面前,摊开自己的掌心。
穆雍伸手握住。暖暖的。
这不是幻觉。
穆雍没有动。两个人在安静中,互相对视着。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在看,只是在注视彼此的灵魂。
他以手指关节敲着玻璃咖啡桌,从烟盒里抖落一支香烟。他另一只手摁下打火机,噼啪,微弱的火苗窜起,映照着他的脸。
穆雍以嘴唇衔着香烟,把脸凑近了,看着那点微弱的光包裹住烟头,迅速燃亮。
他的手指从嘴唇上滑过,取下香烟,递到她唇边。
她没有犹豫,接过,吸入。烟雾漫入肺腑,她忍住涌上来的咳意。他正要上前去拉她的手臂,她已极快地直起身。
她伸过手臂,把烟灰缸拉到自己跟前,径直摁灭那香烟。她开口说话。她说,那个男人,他一天也没有理会过我们。她说,母亲临死前还善意地骗我,说父亲是个失踪在茫茫海上的水手;她的脑子已经不清醒了,她忘了,在过去她编的身份里,他是个不幸身亡的战斗机飞行员。
千夜絮絮叨叨着,最后,嘴角一扬,“那个男人,是站在叫做沙迦南的少年那边么?”那一刹那,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瞬间的恨意。
穆雍依稀能够猜到她的想法。
他安静地:“你需要休息。”
“不。我需要为自己内心的仇恨,寻找一个出路。”她定定地看向他,“你会用得上我的,对吗?”
“你需要休息。”他重复。
千夜的脑袋深深垂下。当她再次抬起头来,他所看到的,依然是过去那张倔强的脸,没有一丝软弱,捉不住她的弱点。
“好的。晚安。”她平静地说。她站起身来,朝房间走去时,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你会有需要我的时候。我等你。”
她的脚步像被定在地板上一般,再不肯往前挪动一步。她不愿走,且眼中有仇恨。那种恨意,让这个平日光风霁月般的少女,显得阴森森。
穆雍淡然地:“你该休息了。”在不愿和她对话,转身要离开。千夜却快步凑到他跟前,按住他的手,“你认为我不配?”
“我认为你疯了。”
说着,穆雍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开。
千夜呆呆地站在地上,独自对着空荡荡的厅室,一片漆黑。她觉得脚步很沉,慢慢踱回房间,仿佛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房门在她身后合上。
听着房门关闭的声音,千夜颓然坐在床沿上,眼底蓦然一湿。她咬着牙齿,在内心憎恨着自己的软弱。她捂着脸,在心里命令自己停住哭泣,然而眼泪从手指缝隙中不住往外涌出。
耳边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两边手腕蓦然被捉住,她的手被拉开到脸颊两旁。穆雍半跪在暗红色地毯上,伸出掌心,承托住她滴下的泪水。
千夜死命地咬住嘴唇,想要遏制住那哽咽。穆雍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她一头短发如婴孩毛发般柔软,纠住他指间。他手指动作轻缓,以抚摸猫的方式,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她的身体贴得他这样近,散发出雨中植物般的气味。
他的手,带着男性的气息,在她头发间穿梭抚摸,手指肌肤偶尔触碰到她的后颈。男性的肌体触觉,让她突然一颤。
千夜猛然止住咽声,突然捂住自己的耳朵,从胸腔中发出绝望的声音。在如同死寂的空间里,那声音像要把深海翻腾滚搅起来,振荡不已。
穆雍顿住了。
他看着这修长如小鹿的少女,突然在瞬间迸发出如此惊人的能量。
她把身子使劲往后靠,紧紧咬着下唇,双眼警觉地、甚至怀有恨意地盯着穆雍。那种被蛇纠缠不放的恐怖触感,突然深深攫住了她。
“不要过来……”
穆雍突然明白了。
他无声逼近,全然不顾千夜浑身颤抖。他在她跟前蹲踞下,一只手紧紧按住她的肩头,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那人是谁?”
她拼命摇头,愤恨地盯着他。
她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过往。
穆雍却丝毫不顾她的愤意、戒备和焦虑不安,只一味地逼近她,逼她看着自己,逼她面对自己的过往。他俯下脸庞,贴近她的耳边:“是谁?”他托起她的下巴,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尝试逼出她的记忆。
她猛地避开。
就像当天,避开表哥的嘴唇。
当年在舅舅家的阴影,再度笼罩在心上——
十二岁的她,跟在母亲的身后,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舅舅的脸孔在高处,俯瞰着可怜巴巴的母女俩。身旁,是舅母那冷嘲热讽。
千夜不觉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耳边,母亲却温柔地俯下身子,声音微微颤动着:“千夜,来,喊舅舅舅母……”
她被母亲的手从身后推出,站在两个陌生的大人面前。她抬起脸来,见到舅舅舅母身旁,那个比她大上几岁的男孩子,原本漫不经心的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喊表哥。”
那个浓眉大眼的表哥,对她露出笑脸。那一刻,她以为自己除了母亲之外,终于有了亲人。
此时此刻,千夜眼前仿佛出现了表哥那张脸,血迹缓缓从他的前额流下,像永不磨灭般,留在她的脑海中。
穆雍在她跟前,看着她痛苦地蹲踞下身子,双手捂住了脸孔。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往两边拉开,呈现出她那张极度苍白的脸。他什么也不说,然而千夜不再挣扎,眼神渐次清醒过来。
他不再问,只是低声地说:“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拼命摇着脑袋:“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我没有救他……”
十二岁那年,她手里抓着小书包,里面装着安徒生童话;小小的真善美世界。跟在母亲身后,她来到了这个家。
那个比她大上四岁的表哥,目光总在她身上巡逻。
直到那一天,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人……
他站在自己身后,突然伸出手来抱住自己……她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气,奋力推开他。他暴怒,一脚踢倒了面前的桌子,桌面上的花瓶跌破在地上。
她朝门边跑去,他向着她奔来。双脚踩在玻璃碎片上,一滑,一只手向半空中抓,身子往后跌去。后脑勺朝着那遍布碎片的地面狠狠坠去。
千夜紧紧地握着门把,看着他睁着双目。脑袋后面,漫漫地涌上鲜血……
她站在那里,看了他五秒钟,然后飞身跑到外面去。
三十分钟后,舅舅和舅母回到家中时,他早已经失去了气息。
警察从他的房间里,搜出来一些违禁药物,证明他服食后精神亢奋。他们向所有相关的人取证。来到千夜跟前,他们俯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妹妹,你今天下午在哪里呀?”
千夜抬起眼睛:“我在医院陪母亲。”而后垂下眼皮,过了一会,她说,“医院里的护士姐姐送了我一本书。”
警察循例到医院里去取证,认定她所说属实。
最后,警察判定她的表哥死因正常,纯属意外。
只有舅舅和舅母哭得昏天黑地,开始怪责她和母亲,说正因为她们过来了,才带来了不祥。“跟她母亲一样,长得太好看,都是克死男人的命!”舅母狠狠地咬着牙,瞪着小小的千夜。
千夜仿佛充耳不闻,只是认真地看着手上那本书。
那本她从护士姐姐手上拿来的书。
那位护士姐姐每天下午都会在花园里看一会儿书,在千夜经过的时候,给她吃一粒糖。那天下午,她再度在她面前经过,把积攒下来的糖都交还给她,要她手中的书。因此,护士对她当天下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