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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叹道:“真是不识好人心。你身子此前受了那么重伤,虽说恢复得不错,但终究是伤了元神,我终南山有是佳酿,却也不敢让你多饮,免得伤身。”眉梢眼角尽是温柔关切之意。
我心中温暖,却偏握着酒杯刻薄他道:“分明就是舍不得酒,说得好似多么仗义一般。”
他笑吟吟地将自己面前酒杯斟满,向我举杯道:“说到仗义,这天下谁不夸赞凤族公主义薄云天?当年天界魔界只顾着打仗不理会凡人死活,若非凤歌儿你舍身封印那上古妖兽人面黄鷔,这世间如今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地狱!托你福,天界与魔界之争,卷入神族不计其数,我们羽禽一族倒是都置身之外,未经历半点浩劫,眼下天下羽禽谁不心悦诚服,真心拥戴你早日登基?”
我微微一笑,饮尽杯中酒:“莫要讲这些场面话。你也知道,我可没你说得那般伟大。封印那人面黄鷔,也因着不少个人恩怨——它害死了我良师益友青廉,老和尚他拜入佛门已久,无亲无族,我总得为他报了这个仇。”
孔瑄抚掌而笑:“呵呵,凤歌儿,我正是最欣赏你坦荡——只是天家史书上,定会重重记下你壮举。”
我嗤笑道:“爱记便记罢,我并不稀罕。”
一时有些静默。庭院中虫鸣唧唧,天边一轮上弦月徐徐而出,月色清亮如水。漫天星辉组成浩瀚银河,令人沉醉其中,孔瑄轻叹道:“多久没见过这般纯净夜色了?这一场混战总算要结束了。”
我心中猛地一跳,挑眉问:“哦?”
孔瑄笑道:“你不知也是正常,三日前天界与魔界已然互派使者,相约和解了。约莫这一两日,帝弘老儿就要正式宣布退位归隐。呵,看着仿佛是双方握手言和,谁又不知天界输了个彻底?听说魔君无涟肯坐下来谈判,首要条件就是逼着帝弘老儿退位,另立明君,日后魔界便还是以天界为尊——且不说魔界还肯做出兄友弟恭姿态,只看这百年征战,帝弘老儿众叛亲离,他最得意儿子们不是吃败仗就是受重伤,连个像样统帅都无人能够胜任,天界早已人心溃散,再打下去连脸面都维持不下去了,听闻这屈辱苛刻条件,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依了魔君无涟。”
我心中立时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神色未动,啜饮了一口佳酿,垂眸道:“这等惊天大事,应当还未昭告三界罢?你倒是好灵通耳目。”
孔瑄勾唇一笑,神色颇为自得:“我孔雀族善舞,故而无论是天界还是魔界,都养着不少我们族人,你知道,宴饮之上,再不苟言笑神将免不了都放松些,真话也多一些。”
我给自己斟满酒,望着杯中胭脂般酽酽嫣红:“你本事,我一直是知道。只是不知,谁会是下一任天帝?”
孔瑄把玩着手中玉杯,微笑道:“帝弘三个儿子,只有三皇子帝澔乃是天后娘娘嫡出,他为人宽厚仁慈,素来颇有盛名,身后又有强大母族昆仑仙山支持,胜算极高,若无意外,大约便是他了——天后娘娘也要随天帝一同退位历劫,想来也会为唯一儿子铺好通往帝位之路,才能安心沉睡罢。”
山风习习,我静静地望着缀满天幕繁星,心下叹息,虽然明知了结果,却仍然忍不住要多此一问。又何必呢?九重天上那些人和事,早已离我已经那么遥远了,恍若前生一般。
见我神色寂寥,孔瑄为我斟满一杯酒,安慰道:“其实谁做了天帝,也不敢小觑了灵山,与我们羽禽族也无甚关系,你又何必费神思在他们身上……说个笑话与你听罢!”
我拉回神智,勉强一笑,点头道:“你说罢。”
“极南之地住东海龙族那小子与天界八公主几十年前定了亲,这事儿你知道罢?当年传得沸沸扬扬,世人都道这名不见经传小子得尚天家公主,虽然这位公主是个有隐疾,却也能让他平步青云,东海龙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然而近年来九重天上那位气数将尽,越来越多神族倒向魔界,听闻四海龙王也各有居心,南海龙王便率先向魔君无涟投了诚,他可是那位东海正妃亲爹……东海王妃想来怕这门亲事得罪了魔君,便逼着东海龙王上天界退亲去呢!”
我愕然道:“退亲?天界虽然势不如往昔,但如何能容小小东海践踏天威?东海龙王不至如此糊涂罢?”
孔瑄握着酒杯叹道:“偏就被你说中了!那东海龙王龙瀚也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怎地,竟就真上九重天去退亲了!果不其然,他惹得天后娘娘勃然大怒,几乎让人将他立即绑上剐龙台!”
我手一抖,洒出几滴酒来,颤声问:“快说,后来如何?”
孔瑄道:“得尚公主那小子听闻了消息,赶上九重天去,跪在南天门前求天后娘娘饶父亲一命,并以一身龙鳞发下血誓,称自己绝无退亲之意。这可是龙族最重誓,天后娘娘这才放过东海龙王,然而她余怒未消,仍然将龙瀚当众杖责一百。”
我堪堪放下心来,心头却有一丝怅惘。他性子素来执拗,赶往九重天救父也就罢了,却又当庭发下那样毫无退路重誓,这便不完全是为了东海了,看来那位琅嬛公主,终究还是在他心中有了一席之地了。
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一丝清冽苦味过后,心中慢慢便释然了。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管时势如何,他立誓绝不负她,果然是有担当男儿。
我笑着对孔瑄道:“原来雄才大略孔雀王,竟对这些闺阁逸事也这么感兴趣么?”
孔瑄望着我,他饮得比我多,此时已是眸光潋滟:“若非龙族那小子与凤歌儿你过从甚密,我又何必理会他?——对了,你此番私下灵山,陛下知道么?”
我苦笑道:“自然是不知道,我如此任性,我娘怕是被我气坏了。她这些年为了我费了多少心血,我都是看在眼里,不怕你笑话,我现下真是不敢回去。”
孔瑄双眸中似有月色流淌,定定地凝视着我,轻声问:“听闻陛下甚至不再拘泥族规,一切只要你中意便可,为什么你还是不开心?凤歌儿,你这样,到底是为了谁?”
我眼前浮现出一张清贵俊逸面容,心中一痛,口中却道:“我如今谁也不为,只为着自己心。”
孔瑄托着腮,俊美绝伦脸上浮现出一丝怅惘神情,连饮了三杯,喃喃道:“但愿,但愿我……”但愿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因为他醉了,慢慢地伏在石桌上睡了过去。
我轻轻叹了口气,桌上“绮年旧梦”只剩下一壶,我揣在怀中,走出了翠微居。山风一吹,令我我滚烫双颊平复了些许,心中燥热也褪去不少。我也该走了,一来孔瑄对我心思,终南山上已经人尽皆知,再待下去我与他都会更加不自在,二来若是被娘亲知道我此番偷跑到终南山,免不了要连累孔雀一族。再者,这几日灵山上那些人应该都散了,这时候回去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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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夜下了山,披着满身星光,往灵山而去。
却在路过凡间时候,被那片温暖热闹人间烟火吸引,忍不住故地重游,凭着记忆来到了江南丰陵城。六十八年前,这里因人面黄鷔肆虐而成为一片废墟,然而凡人生命果真如顽强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同样七夕之夜,这个城池虽然不如当年那般繁华旖旎,却也灯火明亮,笑语喧哗,劫难之后才出生凡人们,轮回前饮过了遗忘孟婆汤,脑海中没有残存一丝当年惨烈恐怖记忆,尽情享受着眼下太平。
城东山头上大雄宝殿已经修葺一新,殿中重新燃起供奉佛祖长明灯火,再也看不到当日老和尚殒命那个狰狞洞口。我于夜色中伫立良久,呵,老和尚,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切,想必也是欣慰罢。你献出生命所维护,不就是现在这样平静祥和么?
半个时辰后,我敛去了容貌与周身仙气,化作普通人间少女,行走在城南陵水河畔灯会上,两岸柳树上依然挂满各色各样花灯,成百上千盏连成两条璀璨灯河,灯下人海如潮,男女老少笑语嫣然,浇糖人、卖点心小食、调胭脂水粉、扎各色花灯小贩依旧在卖力地大声吆喝,这些景致与脑海中六十八年前那一个七夕之夜完全重合,令我心神恍惚,几乎不知今昔是何夕。
绮年旧梦酒劲儿慢慢涌上头,我踉踉跄跄地往城北灯火阑珊处独自行去,将那些繁华喧闹都抛在身后,然而神思却是越发飘忽,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脸来,那张我刻意遗忘了六十八年面容,就在这相同夜晚猝不及防地出现,勾起满满相思。
相思刻骨。
原来所谓遗忘,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绮年旧梦”勾起心中最柔软回忆,全部都是他面容,玩世不恭、威严难测、嬉笑不羁、深情款款,最终却幻成他那日躺在我怀中气息全无模样,俊美无双面容苍白而透明,仿佛就要消失。我惊惶得无以复加,下一秒钟,却又看见他深深地凝望着一身朱红嫁衣她,似乎满世界只有她一人,柔声道:“很美。璇玑,你会是九重天上最美女子。”
心头蓦然间尖锐地疼痛起来,我躺在柳树下一块青石上,将最后一滴绮年旧梦倒入喉间,随手将玉壶抛入陵水河中,伏在青石上泪流满面。
不知哭了多久,我恍惚睡去,梦中人提着一盏神气勃勃凤形花灯来到我面前,身形高挑挺拔,面容俊美异常,一身天蓝色绣云纹华贵锦袍称得他面如冠玉,斜飞剑眉下是一双天空般清朗双眸,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看着世间最珍贵宝物。“帝澔,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娶别人?”我在这绮年旧梦中,终于喃喃地道出了这么多年心中隐秘痛楚。
他修长手指轻轻抚上我脸颊,温热柔软触感真实得令人战栗,耳边响起他温柔低语:“凤歌儿,我没有要娶别人,我想娶,一直只有你。”
“你骗我!”我闭着眼睛,泪水却如断线一般滴落,“那翡翠如意镜中,我明明看到你与璇玑,你与她那般亲密无间,你还说,她会成为九重天上最美女子!你不是要登基了么?她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
他俊朗面容在梦中有些氤氲,我却分明看到他脸上一丝愕然,然后便是好气又好笑神情:“怪不得你躲我躲了这么多年,原来你竟误会至此!”他拥我入怀,宽阔胸膛令我分外温暖安心,“凤歌儿,下一任天帝将是我大皇兄,他为人沉稳宽厚,一定会是英明仁慈天界之主,要娶璇玑为后,自然也是他。璇玑与我自小亲厚,言辞举止便比别人亲昵些!你莫要担心,日后她成了天后娘娘,再不会失了分寸,你可莫要再醋了!”
我听得他前面那些解释,心里满满地都是幸福满足,到了这最后一句不由羞红了脸,嗔道:“浑说!谁吃你醋?”
他有瞬间失神,在我耳边低低叹道:“凤歌儿,你是世间最美女子。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我竟得到了你心!”我任自己伏在他肩头,梦中陵水河上依旧覆满大片亭亭盛放荷花,清灵美丽,芬芳袭人,令人迷醉。“帝澔,我爱你。”我听见自己心这么说。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句话我终于说出了口。
“我也爱你!”满足叹气声响起,面前男子仿佛怕我会飞走一般,将我拥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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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我却舍不得醒来。这一夜梦境如此真实甜美,令我回味,不忍睁开眼睛。
一道轻柔戏谑声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