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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给你表姨父见礼。”涂山郡君指着床边的美大叔,在她背上轻拍了拍。
“拜见林表姨父。”曦雨俯额屈膝。
“甥女不必多礼。”林耘霰伸手虚扶:“劳你陪伴郡君几日,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
那能一样吗?曦雨真想翻个白眼,又忍住了:“是,自当尽心尽力。”
丫鬟搬来绣墩放在离床稍远的地方,扶曦雨坐下,似月站在她身后,默默不语。
徐嬷嬷亲自把药碗端过来,一个大丫鬟接过,林耘霰往后挪了挪,那丫鬟小心翼翼,一匙一匙地喂涂山郡君吃药。
曦雨看着都替她苦,黑乎乎的一碗药汤,还不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这么一小匙一小匙地喝,待会儿凉了就更难入口。
涂山郡君喝一口药汤下去,似是呛住了,咳嗽起来,手掩不及,口中的汤药呛出来。侍药的丫鬟忙拿手绢为她擦,一只手却没端好,洒出来一些在被子上。
涂山郡君止住咳,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
“奴婢该死。”丫鬟双膝落地。
“罢了,你下去。”涂山郡君神情倦怠,曦雨正待上前,边上林耘霰已先一步接过了药碗:“病中莫动气为好,保重身子。”
那丫鬟退了下去,林大学士亲自给妻子喂药,眉宇柔和、神情关爱,连带涂山郡君脸上的表情也柔美起来。
曦雨很有眼色地站起来,和侍女们一起悄悄退出,到外室坐下。
一会儿,里面叫人,侍女们进去收了药碗,出来对曦雨笑:“郡君说,请姑娘别走,今晚留姑娘在这里吃饭,还吩咐厨房办一桌好菜呢。”
曦雨正待说话,门帘又被掀开,一个少年公子走进来,看见她一愣,便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少年公子后面走出一个穿着粉青衣裳的妇人,看见曦雨也愣了一下。
“郡君、老爷,瑞公子和姨太太来请安了。”丫鬟向内通报,曦雨方知道这就是林耘霰的小妾和唯一的儿子。
室内涂山郡君扬声说话:“都进来吧,请姑娘也进来。”说完便咳嗽了起来。
曦雨先让了让,瑞公子和姨太太也屈身谦让,曦雨便先进了内室,看见林耘霰正揽着涂山郡君给她拍背,神情紧张而担忧。眼角余光瞄见那位姨太太有些黯然的表情,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表姨父、姨妈。”
“父亲、母亲。”
“老爷、郡君。”
“来,这是瑞哥儿,这是你表姨父的侧室。”郡君先指着他们向曦雨介绍,又向瑞公子道:“这是我娘家大姑姑的外孙女,凤三姑娘。”
“瑞公子。”
“凤姑娘。”
两人先互相见了礼,那位姨太太才又向曦雨屈膝:“姑娘好。”
曦雨半侧过身:“究竟长我一辈,只受您半礼罢了。”
涂山郡君的表情如常,林耘霰的表情很满意。
曦雨将各人的表情看在眼底,不动声色。
在郡君的正堂里用过晚饭,似月提着灯陪曦雨回小阁楼去。
想起今晚饭桌上的情形,郡君、林老爷、瑞公子和她四人端坐,姨太太在一边伺候,母亲反倒要给儿子端茶倒水;再想起各人神色间微妙的变化,曦雨微喟:“人心果然难测……”
“我瞧林老爷和郡君的感情甚好,郡君喜好和厌恶的食物,林老爷都记得一丝不差。”似月低声。
“似月,你不知道。”曦雨抬头望向天上弯月明星,似笑似叹:“‘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李季兰诚不欺世人也。”
似月默然。
汉书(一)
天高星明,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林耘霰在正堂里用过了晚饭,便去了外书房歇着,涂山郡君坐在妆镜前,侍女们为她卸了钏镯钗环,又捧上了沐盆熏香。
涂山郡君伸手盥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冰冷的铜镜中照出的影子犹如石雕像。在外书房伺候的大丫鬟进来,蹲身低语:“姨太太方才端了燕窝到书房里,老爷让奴婢们都不用伺候了。”涂山郡君点了点头,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婢女们为她换上寝衣,扶上锦床,将桌上的灯烛用重色的罩子拢住,屋内顿时昏暗起来。丫鬟们鱼贯退出,徐嬷嬷上前,放下了重重床帐,也上了锦床陪侍。这是莫大的荣耀,一般值夜的侍女们都在帐外睡觉,能在主子床上陪侍的,都是主人最信赖、最亲近的人。
涂山郡君微合双目,静静地躺在被子里,若不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徐嬷嬷几乎要以为,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是一具雕像或者是尸体。她艰难地开口:“小姐……”这是涂山郡君在娘家时的称呼,她这样叫自己的小主人已经有几十年,虽然后来她有了朝廷的封诰,她也更愿意用这个显得普通的称呼来叫自己骄傲却又自卑的小主人。
“嬷嬷,我早已不在乎了。”涂山郡君睁开眼,反而安慰她:“如此长夜里咱们两人相伴,倒更让我暖和。”
若果真不在乎,又岂会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只怕是欲死心而又不甘。徐嬷嬷在心中叹息,伸手去搂住她一边的肩头,觉得锦缎衣服下瘦骨嶙峋,竟有些硌手:“小姐,您经不起了……这又如此损天和……”说着竟有些哽咽。
“不打紧……”涂山郡君淡淡一笑,伸手覆住她的手:“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嬷嬷,我自己的性子如何不妥,我自个儿也清楚。您总或我和祖母像,祖母最后落得那样下场,我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此刻眼中方浮起悲切:“只是对不住蕙大姑姑,她虽出嫁得早,也不曾亏待我。”
“小姐,要不另谋他计……”徐嬷嬷担忧。
“不成!”涂山郡君决然:“我要忍便忍到底,要做也要做到绝,嬷嬷不必再劝了。”她语声又转低:“凤姑娘我很是喜欢,虽说不是个安分的,但也颇有冉姑娘当年的灵动劲儿。”
“唉,小姐走过的桥,只怕比她走过的路还多。凤姑娘虽然聪明伶俐,到底阅历还太少。”徐嬷嬷温言:“在外头知礼有节、不失风范,看了叫人喜爱。”
“若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死也瞑目了。”涂山郡君叹息,眼中隐有了泪光。
“小姐……”
“嬷嬷睡吧。”
“小姐,明日还是我来……”
“嬷嬷,”涂山郡君猛地睁眼:“要说我今生还牵挂谁,那就是嬷嬷了。若老天有了报应,我也只愿意它报应在我身上。你服侍我一家三代,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你安享晚年。”
“小姐……”徐嬷嬷轻喊一声,老泪浑浊。
“嬷嬷睡吧。”涂山郡君不再说话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焰在灯罩内晃动,一直燃到天明。
第二日,曦雨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完毕,就到正堂去请安。
“难为你,昨儿那么累,今天还起得这么早。”涂山郡君含笑命人将自己扶起,拢了拢锦被,往后靠在大大的流苏软枕上。
“这是应当的。晨昏定省本来是规矩,何况您身子又不适。”曦雨向她问了安,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丫鬟捧过来一只喜鹊登枝粉彩瓷杯,涂山郡君伸手拿过,漱了口:“我今早上竟觉得头昏脑涨,连起也起不来了。倒在小辈面前失礼,让你笑话。”
“甥女惶恐。”曦雨忙站起来:“姨妈这样说,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了?”
“好孩子,快坐下。”涂山郡君见她这样小心谨慎,心里反而生了爱怜之意:“我不过是说几句玩笑话。”
曦雨又告了罪,方又坐下了。
涂山郡君看见她低着小脸,坐姿端正标准,便有些失笑,心道这女孩儿性子随她母亲,活泼机灵。大约是怕她不喜,所以勉强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守礼,不禁更有了怜惜之意:“我就不吃早膳了。嬷嬷,吩咐她们在外间摆早膳,姑娘就在这里用罢。”
徐嬷嬷答应一声,吩咐了丫鬟们,又亲自来搀曦雨,曦雨又行了礼,才到外面桌上去用早膳。
满屋的丫鬟媳妇们静悄悄地侍立,都知道郡君喜宁静而不喜热闹,大气也不敢出。曦雨用过早膳,复进内室陪着涂山郡君说话。
“你外祖母出嫁时,我还很小呢。国师府人丁少,你表舅舅还没娶亲的时候,就是蕙大姑姑照看我。不过那时她也是个少女,哪里清楚怎么照料小孩子,诸事都交给嬷嬷,她常常给我念些书、说些故事听。她嫁的时候,我还拉着她的裙子哭呢,我们姑侄,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也和睦。”涂山郡君靠在枕上,兴致颇好地和曦雨说以前的事:“后来她有了你舅舅,我还才不到十岁,有你母亲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出头。蕙大姑姑真是有福之人,儿女双全,占了一个‘好’字。”
“姨妈不必嘘叹。”曦雨听出她话中隐隐的凄凉,对这位令人难以亲近的表姨妈生出了几分真心怜惜:“人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债主,今生就是来讨债的。想必姨妈前世是个大富翁,只有别人欠您的,没有您欠别人的呢。外祖母就是个穷佃农了,说不定她前世欠了一堆的债,今生才有人来讨。”
涂山郡君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这孩子嘴拙,谁知到底像你母亲。”
曦雨惊觉自己差点破功,赶紧低头谦逊:“让您见笑了。”
汤药端进来,曦雨让开一些,一个大丫鬟上来给涂山郡君喂药。她端着药碗,许是裙子太长了些,踩在了脚底,绊了一下。那丫鬟急忙稳住身子没有跌倒,但她手中的药却泼洒出来些许,沾污了锦被。
涂山郡君不禁动了气:“昨儿这样,今日又来一遭!你们平日里也没见出过这样的差错,怎么这两天笨手笨脚!”
丫鬟急忙跪下哭求:“下次不敢了!饶奴婢这一回!”
“还有下次?”涂山郡君吩咐左右:“还不打发她出去!”
那丫鬟还待哭求,侍女们已上前扶起:“主子正在气头上,姐姐快别说了。还是先出去罢。”半推半搡地把那丫鬟弄了出去。
“这群丫头们,瞧着我病了,竟越发惫懒了。”涂山郡君犹不解气。
侍女们换了锦被,又送了一碗汤药过来,涂山郡君冷眼:“都下去,服侍主子尚且如此粗心,还要你们做甚么?”
曦雨起身接过丫鬟手里的汤碗:“姨妈保重身子,犯不着和下人们置这个气。还是听大夫的,按时吃了药,才会好呢。到时姨妈再来□她们,个个拿出去都像是千金小姐,岂不长姨妈的脸?”她原不想再显露,只是此时不得不为了。
“瞧你说的,千金小姐是你这样的姑娘,她们也配?”涂山郡君脸色缓和,摇头笑了笑。
“姨妈既然不满意丫头们,我来服侍您汤药如何?好歹给甥女这个面子罢。”曦雨端着汤碗坐到床边,舀起汤药稍微凉了一凉,送往涂山郡君口中。
涂山郡君自然张口喝了,伸手抽出枕边巾帕擦拭嘴角:“倒似比昨日更苦些。”
“良药苦口,姨妈且忍着些。”曦雨温言劝说,低头看汤碗,舀起一勺汤药,正往涂山郡君那边送,忽然手上一痛:“哎呀!”细看时右手上从手腕内侧到手背,已划出了一条极细的裂口,鲜血争先恐后地从裂口处涌出来。
曦雨怕烫着了涂山郡君,忍着痛先把汤碗汤勺递给侍女,才一手拿着帕子去按住伤处。屋内乱成一团,丫鬟们有的上来搀扶着她,有的急匆匆去寻大夫,有的去打热水拿毛巾,登时吵闹了起来。
“行了!”涂山郡君皱着眉提高了声音:“都镇静些。”
屋内登时静下来。
“似月先扶你家姑娘到独山炕上,拿帕子给她按着伤口;双双去吩咐小厮们请大夫;玉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