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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头上的明月和桂花树开始慢慢地崩落。
姜宁携着曦雨的胳臂,从原路出去。
烧成一片废墟的国师府前,涂山瑾正在收拾局面,四百多具尸体被运走,那些运尸的人面无表情,好像手里搬运的是一块块石头。
温云岫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静阖,脸有笑容。温乔没有出现,只有周霞站在那里,不做声地看着他。
曦雨拖着步子走过去,发现周霞愤怒得发抖:“为什么?温家待他不薄!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人。”曦雨低声说。
周霞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是‘肉傀儡’,傀儡术的最高境界。就像偃师当年做的那个倡者一样,外表和常人无异,也有感情、有思维,会勾引王的妃子。我不知道寒鸦是怎么习得此术的,但他没学精,才让温云岫有了味觉上的缺陷。他伏这一步棋,是有大用的,可是温云岫不愿意再被别人操纵自己的人生。傀儡终究是傀儡,要反抗,就只能死了。”
“所以……他故意远着小乔?”周霞的声音似近似远。
“嗯。他终究是有感情的。”曦雨仔细端详着地上的温云岫,面色如生、皮肤光润:“寒鸦是个‘天生左残’,又不愿意被人看出来,就把自己的右手训练得和左手一样灵活。但他始终觉得,右手不如左手好使,就把控制温云岫的机关藏在了右手手心里。方才,那个机关已被摧毁了,寒鸦也已经死了,温云岫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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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表情的人们将一具具尸首装在黑色的布袋中运走火化,曦雨沉默着看他们远去——生前聪明绝顶、灵气逼人,夺天之造化,死后也都只能静默,从此世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有人送来一匹素白的锦缎,曦雨接过递给周霞,周霞接过,细心的把温云岫装裹起来。
“此刻不便,只能如此了。待天明后,再打点一切。”曦雨说。
“多谢你费心了。”周霞声音沙哑。
曦雨摇摇头不说话,看着温云岫那张并不能算是英俊的脸被缓缓盖上。
四百六十二具尸首刚全部运走,涂山兰带着人过来了,他默默地让开几步,温乔从他身后走出来。
她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梳着百合髻,一边簪着曦雨送她的玉山茶。温乔微笑着向曦雨道谢,放出几个傀儡抬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温云岫,然后向众人道别。
谁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涂山兰命涂山瑾送她到城门处,务必要等到天亮亲自把她送出城。周霞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膊,不容反对地:“我送你回长云岭。”
温乔没有反对,笑笑:“周小翠,多谢了。”
曦雨这才得知,原来周霞的正式名字是“周小翠”。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大笑一场,但此时此刻,也只有无力地扯扯嘴角。
温乔带着温云岫的身体走了,周霞会一直陪着她,直至她们到达长云岭。
二子去而一子还,曦雨收回心神,不去想象长云岭上的人会有多么的哀痛。
人都走得一干二净,仅剩祖孙两人站在一片灰黑的废墟前。
“来。”涂山兰向她伸出手。
曦雨走过去,偎在他怀里。
“让你受委屈了。”
“舅公不用觉得抱歉,也不用解释,我都懂的。”曦雨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不想听。并不是任性,而是她真的懂。
“阿雨,慧极必伤,你太聪明了。”涂山兰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喟叹。
“您下的血本也真够大的。”曦雨想起那砍瓜切菜一样被收割的四百多条人命,再长久地凝视眼前的一片断壁颓垣。“可惜了这一座传承百年的府邸。”
“不可惜。”涂山兰摇摇头,神情平静。半晌听不到外孙女说话,低头看去,只见她望着眼前的景象,眼中一片迷离。“阿雨,在瞧什么?”
曦雨梦呓一样出声:“‘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舅公,咱们这算不算是提前体验了一下衰败的滋味儿?”
涂山兰摸着她的头:“你明白这个,也不枉了烧这一场。”
一道奔雷闪电突然划过,夏日午夜的狂风中,祖孙两人慢慢地朝远处走去。
当晚曦雨便发起了高烧。从国师府回到凤府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凤老夫人在等着她。厨房里备了精致的宵夜,曦雨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向外祖母请了安,留在她房里吃了宵夜,陪她略说了几句话,就回房去歇息。
似月在房中等着她,洗漱过后,服侍她上床,依旧将串珠蜻蜓用手帕子包好,压在她枕头底下。待似月出去,曦雨伸手摸出串珠蜻蜓,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才又放回去。
到寅时的时候,她便发起热来,一遍又一遍地梦见姜变的头在她面前掉下来,然后满庭的明月和桂花树开始崩落。她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屋里上夜,似月只在外间的软榻上睡觉,曦雨一次次地惊醒,长久地凝视帐顶,然后又昏昏睡去。直到她觉得口渴难耐,出声喊人,似月起来倒茶,才发现她在发高热,身上薄薄的寝衣已经被汗湿透了。
于是阖府都被惊动起来,连夜打发人去请医煎药,曦雨迷迷糊糊中感觉被人诊了脉,又灌进去不少苦汁子,又被换了衣裳被褥,这才安稳睡下。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普通的高热,并不碍事,开了方子便走了。涂山兰忙着善后、安抚、恩威并施,百忙中也抽身回来瞧了,说是被冲着了,除了吃药,让凤老夫人、茉莉、曦宁三人轮流守着曦雨,晚上三人也必须轮流陪她睡觉。又叫曦展寻了一柄沾过人血的宝剑挂在曦雨房门上,这才让她睡的安稳了些。
如此折腾了三四天,灌了十几碗药下去,人才算是大好了。涂山兰叫把挂在房门口的宝剑取下,取了一方曦展的印章挂在曦雨的床帐钩上,又说要寻一方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子印章挂在另一边,这样才好镇邪辟秽。
曦雨想了想,对家人说林子晏的印章可借来一用,曦展立刻打发人悄悄地去借。不一会儿就取了来,同样挂在曦雨床帐的另一个钩子上。
又养了两日,大夫再来看过,说已经完全好,可以出门见风了。涂山兰也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闷在屋子里。似月取水,细细给她梳妆了,这才略搀着她胳膊打开屋门,服侍曦雨到上房去请安。
明亮的阳光照进来打在脸上,曦雨先是眯了眯眼,才轻捏似月的手:“走吧。”
“给您请安。给嫂嫂、姐姐请安。”曦雨规规矩矩地向外祖母、茉莉和曦宁行屈膝礼。
“快过来。”凤老夫人忙伸手把她揽到身边:“今儿怎么这么规矩?”又摸摸她身上衣物厚薄:“虽是夏季,但你大病初愈,怎么能穿得如此单薄?”对茉莉说:“你吩咐针线上的人,今儿赶着给阿雨裁两件刚入秋穿的衣裳,就用宫里赏下来的那个洒金薄绸子。”又对曦宁:“把你初秋的衣裳先寻两套给你妹妹穿。”
茉莉和曦宁一齐站起来答应了。
曦雨笑:“哪用得着这么费事,拿宁姐姐的穿两天就行,秋天的衣裳随着大伙儿一起做就好。”
凤老夫人点点头:“也罢了。我方才和你嫂子说起,你屋里的人太少了,本要按着宁儿的例给你配人手,偏你又不喜欢人多伺候。这回可看出毛病了吧?似月虽稳重,到底没多长几双手,屋里只她一个,哪顾得过来呢?”
曦雨起身行了个礼:“正是为这件事,来讨您的示下。先我来时,看什么都新鲜,在那边儿不习惯后头跟着一大串人,也就没多要服侍的。如今我思忖着,先前虽学了些规矩礼数,但都只是大面上不出错,往深里追究,咱们家只怕一个扫地丫头也比我懂得进退。如今我想着,这规矩、针线也该学起来,您多费费心,给我请几个教习师傅,就是您疼了我的一片心了。”
凤老夫人闻言,把她搂到怀里,叹道:“到底是把你给吓坏了。等你爹妈回来,我怎样跟他们交待呢?”
“我哪儿那么容易就吓坏?”曦雨反搂着她:“不过是吃个教训,往后不在这上头摔倒罢了。”
凤老夫人向茉莉:“你妹妹既然说了,就按着宁儿的例给她配人,该有四个年老持重的嬷嬷前后提点,你看人也准,就先把这四个给她挑了。其余八个大的、八个小的,八个粗使的,你也都挑了。”
茉莉起身回:“是。”又问:“只这两个贴身的,似月占了一个,那一个?”
凤老夫人想了想,问曦雨:“你可有人选?”
曦雨沉吟:“我瞧碧云姐姐手底下那个夜莺儿不错,就给我罢。只她是二等的丫头,到了我房里,怕不好辖制其他的。”
茉莉笑道:“你也太为她们操心了,先到了你房里,要能服众,就升了她;要不能服众,就再给你换好的。”
曦雨点点头,又和她们说了会儿话,就告退出去了。回房收拾了东西,便带了似月往书阁去。
“多谢你的印。”曦雨微笑着把印章往林子晏面前推了推:“可帮了我大忙呢。”
“可大好了?”林子晏将印章收起来,问道。
“全好了,劳你惦记。”曦雨点点头,隔着小方桌子在榻上坐下来。
林子晏执起桌上一卷书正欲为她诵读,曦雨伸手将书卷抽走:“今儿不念这个了。”拿出来另外一册给他,手指在书页上指点:“从这一页的这儿,到这一页的这儿。”又笑:“这可是古今第一最爱小说,多少人为它如痴如狂,又有多少人为它要死要活。看了这本书,你以前的那些也就白看了。”
“哦?”林子晏挑挑眉,翻到封皮页:“《红楼梦》。”又见旁边一行略小的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他又翻回去,从曦雨指的地方开始念:“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念到这里,他自己停一停,有趣地挑眉:“倒有点意思。”再回头看曦雨,却见她神色怔怔,满眼是泪。
“这是怎么了?”林子晏蹙眉,拿起手帕轻轻去拭,却被曦雨轻轻挡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又顺着脸颊掉落。
林子晏慌了,忙低声哄劝,又说了无数好话,边去擦她的泪珠,手忙脚乱。曦雨无声的哭泣,把这段日子来所有的害怕、烦闷、厌恶都一起哭了出来。
林子晏见劝不住,干脆把她抱在膝盖上,轻柔地摇晃着又拍又哄,任止不住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袍子。
曦雨终于停下来,所有的理智全部回笼,从林子晏膝上跳下地,喊似月端水进来梳洗。
林子晏将身子微侧,拿起扔在桌上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看起来,先头还是漫不经心地翻着,后来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了。
曦雨梳洗完毕,手一伸从林子晏手里抽走了书。林子晏猛地抬头正要发火,曦雨笑着对他摇摇头:“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等你老了,再给你细瞧。”又说:“从今儿起,我就要少来这里了。家里请了教习嬷嬷教规矩礼节针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