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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佳瑶偏不一口饮尽。
“圣上,能跟您商量一下么。”
人之将死,佳瑶也不拘泥于什么身份阶级,微微举手示意。水泙一直高深莫测地看着她,滞缓地颔首。他也好奇。
“……奴婢饿了。”佳瑶怪不好意思的。
不等水泙发话,佳瑶忙说:“奴婢自己做。”
反正横竖再走不出这养心殿了。佳瑶从小厨房驾轻就熟地取来擀面杖等器物,一边淡定自若地吩咐:“糯米粉、澄粉、清水,谢谢。”
小沈子一脸悲苦地把这些东西悉数搬进来。他大概是预感,或说是早就揣摩出新君圣意。不得不奉命行事。
郝佳瑶莞尔一笑。人之将死,总会被一些小细节所感动。
手上也不闲着。有一双炯炯鹰目自以为藏在奏章之后,实则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她的举动,佳瑶又怎敢懈怠。送行饭,总也得花上比平日里多几倍的巧思。
她将糯米粉和澄粉混合,舀入温水,揉成黏度适中白胜雪的面团。分成一大一小两份。小的那份用面杖稍稍擀平。
郝佳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饭最忌讳落毒,她此举犯戒。然而是毒自己,算是给罪行打了折扣。
从小瓷瓶里倒出红色的粉末。这就是传闻不如亲见的丹毒,咱说得科学一些,这叫红信石,是三氧化二砷的天然矿物。加工之后便是著名的砒霜。
郝佳瑶想,新君这是闹太套。还不给她纯粹的结晶末来的痛快,难道要慢慢看她的组织细胞不能获得氧气、窒息而亡的狰狞吗。
整个殿内依旧是静得要命。一个是伏案疾书、操劳国事的壮年男子,一个是束手调羹、烹煮小鲜的贤惠佳人。治大国如烹小鲜,古语有云。
如果这是一幅举案齐眉图,多好。
可惜,一个人是要另外一个人的命。
郝佳瑶一边把红信石粉末细细铺成红毯,又是怔怔不语。她这辈子也没享受一次明媒正娶的待遇。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边揉开小面团。晕开成了桃红色,艳艳的极好看。
她将大的白色面团分成四份,小的桃红面团分成三份,悉数压扁,然后依次交替重叠。好像在做甜软香糯的千层糕,细细密密压过她的心。
薛蝌,北静王,忠顺王,先帝,新君。阴魂不散的堂哥。他们也这样层层积累成她过往的岁月,好像化石。
雨化成石。郝佳瑶将细长的“千层糕”切成适中的小块,取一,压扁。这样就揉搓成圆么?稍等,她得藏一颗失落的心进去。
郝佳瑶有些犹豫了。既然是做最后的晚餐,过于慎重,反而拿不定主意。殿内却无他人,她只得求助唯一的观众。
“放些什么好呢。”
照理,她这么明事理,不该冒险问出这么招人烦的问题。
不过死者为尊。郝佳瑶任性一次,偏要叨扰“凶手”一回。
水泙挑挑眉。但他看佳瑶问得认真无比,比他批阅奏折的神情还要专注。似乎不答不行,他吐出两个字:
“萝卜。”
佳瑶选择性失聪。老娘要吃甜食。
老娘要吃恩恩爱爱的雨花汤圆。
又称元宵。站在帝制恢宏的殿宇内,佳瑶忽而一笑,“多年”后有个想当皇帝复辟帝制取消共和的宵小,因怕人民反对,才下令不得提与“袁消”同音的“元宵”。
偏她爱极了元宵。包括焦锤、浮圆、汤丸、粉果、圆子、凉圆、擂沙团糖不甩。都爱。
佳瑶笑眯眯地开口:“您听过白蛇传的故事吗。”
水泙托腮说:“汉高祖斩白蛇吗?”
静了片刻。佳瑶羞赧道:“……我说的是美女蛇,白娘子。您知道白蛇为何会爱上许仙吗?”
佳瑶直接告诉他:“因为她吃了元宵,吕洞宾煮的,叫七情六欲。”
水泙顿了一顿,换上提防。
佳瑶已将手里的颗颗剔透“石子”悉数揉扁搓圆,好似金陵特产。小石卵上缠绕的彩带纹理,似掌中纹,一层一层晕化又不重复。世间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独到。
事实上,金陵的雨花石早就渐渐少了,精品不知飞入谁家户。有时还有假的,石头也说谎。这是一个没什么不可能的新时代。
佳瑶煮沸一锅水,取过一颗,掂玩人生。她动作极快,水泙甚至没来得及看她放了什么内馅。
“你放了什么?”水泙忍不住问。
佳瑶笑而不语。静静观望,见投放到锅里的雨花汤圆蛰伏在汤底,丝丝红线若隐若现。她这一生游走,见罢这里的三教九流,到了也没握住红线,都散了才好。
“朕问你,里头放了什么。”水泙不悦道。
佳瑶赖皮不答。拿着一柄长勺无意识地搅动,又怕伤及软糯的元宵。
“你!”
“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元宵吗?”
水泙龙威赫赫,不敌她四两拨千斤的悠闲。水泙雷霆之势,郝佳瑶却当真拿出了气魄,不紧不慢道:
“你看这汤圆,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平凡小点,却密实圆滑,安分守己,成不了被弹打的出头鸟。在芸芸众生里能活一个平安。”
她的声音令人醇醉。水平不得不听。
“元宵还有一点,最重沉默‘收口’。你不咬开它就永远不知里头真相。元宵收口不严的话,喏,破了相不说,馅儿毁了干干净净的汤,坏了大局,所以尤重操守。”
做人当如元宵。
郝佳瑶说着说着,方才还扒在锅底的元宵们纷纷一跃而起,体积也比方才胖大了不少。佳瑶眉开眼笑地指着它们:
“你看,元宵一熟即浮、光明磊落,做人这么干脆,多好。”
是非曲直皆分明。如果每个人都能做到。
水泙的脸色很不好看。佳瑶心无旁骛地捞汤圆,气场这个东西很奇怪,平时唯唯诺诺,真到了鬼门关前,她到比谁都勇猛无比。当真是没什么留恋了。
她就是拿话撩拨刺激圣心。说者有意,听者也该浑然不是滋味。
“还有,这汤圆耽搁不得。在汤水里呆久了,开始软融,慢慢变糊,甚者变味儿。不成形,不成气候。”
她最爱的作者说过,汤圆是现世凡尘一种及时珍惜的恩爱小团圆。
说罢,捞净。不多不少,她做了十三颗。
随手拿来一只天青色的碗,桃红色的元宵滴溜溜圆,人面桃花相映红。正是一年春始时。郝佳瑶坦然地衔起一颗。
终还是怕的。于是眼睛闭上,猛地仰脖一口吞下。
然后,眼前就黑乎乎了。
……
……
每个故事都应有个结尾。
好比朝代更迭、入土为安。好比过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好比有个经年未见的美人,一个名义上已经是个死人的美人。
“秦可卿?”
“现在叫张秦可卿。”她颔首,补充说明,“粤港那边都这么叫。”
郝佳瑶见这美人体态匀称,保养得当,竟比记忆里宁国府那个怨女好上千万倍,自是啧啧称奇。
秦可卿温和一笑:“什么美啊,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哇。”
“先跟我走吧。”
郝佳瑶摸摸自己的脸,犹在半信半疑。秦可卿是过来人,一见就心知肚明,道:“恭喜你,你并没有死。或者说你重生了。”
当日秦可卿高挂白绫,求死不得。今日的郝佳瑶也是。
“你那一口元宵吃得太急,没被毒死却被噎死,吓坏我了。”秦可卿笑着说。
“现在是去哪儿?”
“送你回去。”秦可卿简练地说,步步生风,一看就是这些年的打拼磨练,早褪去了深闺弱妇的弊病。连佳瑶都跟不上趟,带着满头问号一路小跑。
似走在黑黢黢的迷宫里,直到坐上一驾马车。
“去吧。”
秦可卿英姿飒爽,一挥马鞭,佳瑶就独自上了路。一路颠簸,没出宫门多少步,就听车轮打滑,“嗳哟”一声。郝佳瑶重重地撞上横梁。
依稀听到有围观群众在叹:“唉,又是哪个马路杀手。”
马路杀手,雪路打滑。时光隧道在此处开了一个口子,郝佳瑶自己撞了自己。
……
……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震天响的音乐,伴随一位老者的哼唱。
郝佳瑶酣睡醒来,见自家小院里那个背影、那股精气神,自然又诧异地说:“……爷爷,您也太重口味了吧。”
“知道起来了?一个年就被你这么睡过去了啊。”
学究爷爷恨铁不成钢地唠叨。佳瑶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脸颊,然后蹿过去抱着爷爷的胳膊摇啊摇。
“去,吃完了早饭赶紧收拾你屋子。一会儿你哥他们就该来了。”
早饭?
听得厨房里奶奶在喊:“瑶瑶,先喝了这碗红枣汤,特殊时期要补血。”
佳瑶脸一红。她自然而然地蹦到桌前,乖乖饮毕。哎呀,奶奶做的莲子红枣汤里搁了陈皮,有如神来之笔,佳瑶津津有味地喝净,脸又红了几分。
爷爷喝到:“收拾屋子!”
佳瑶赶紧滚去收拾小窝。把《蔡澜食典》归位,从这里那里理出一摞《贝太厨房》,关掉电脑里的天涯八卦网页。然后触及一本厚厚的典籍,真是百感交集不知滋味。那本书如你所猜,是她原本看不上的、垫桌脚用的名著。
近乡情怯。她不敢翻读,不敢对照曾度过的一个个真切的日子。
忽闻一声:“来了啊。”
“爷爷。”
郝友乾!?郝佳瑶像兔子一样蹿出,撞到来者的怀里。学究爷爷自然要骂失了礼仪家教,郝友乾在一旁煽风点火:
“爷爷,我就说女大不中留,瞧这春思的嘿。”
佳瑶抬头,再挪不开半步。
昔日凭他再多风光,各种无耻,于郝佳瑶心底,永远忘不了初初相见时他的狼狈。他那么抱着她,一见你呀终生误。她宁愿误。
你看他的眉眼多好看,明亮又深邃。他在对她笑呢。
等一下,他不会也带了林妹妹过来?
佳瑶福至心灵,斜斜一瞥,他扶住她肩的手上空无一物。佳瑶那叫一个窃喜。她是这么打算的,管她又落在哪个坐标上,这一次先谈一场实际恋爱才好。
别人用小说弥补遗憾,她却在小说里留了遗憾。郝佳瑶握拳跃跃欲试。
“慢。”
郝友乾强力分开他俩,一手亲昵地搂住他,给大家介绍:“爷爷,这是我的男友,王靖溶。”
二零一二年的第一场雪,雪霁初晴。
郝佳瑶还在徘徊。
(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鞠躬感谢各位一路陪伴。
新菜是《红楼吃货》与《红楼红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请继续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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