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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一口气禀报至此,却还没说完,又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只是有几样大件的嫁妆,诸如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貔貅搭脑黑漆衣架、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的架子床、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等等……这些嫁妆实在太大,又贵重,得徒手抬着,比较耗费人力。”
“看来竹影是真用心了,嫁妆都能背下来了!中间不打咳,顺溜得很!”迟妈妈咯咯再笑,在太夫人面前为竹影美言:“短短几个月,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错了。”
“他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才该挨训!”太夫人这一次没再夸奖下去,转而再问竹影:“陪嫁的丫鬟奴仆都定下来?”
“这……”竹影犯了难:“夫人她自己说,不要那么多丫鬟奴仆,只让玥菀跟着就成了。”
“胡闹!”太夫人立刻斥道:“她这么多房产、田产、铺子,不找人替她打理了?这一路上天寒地冻的,不要人服侍了?北地人五大三粗心思不细,她用着能习惯?”
太夫人一连三问,又将罪名安在竹影头上:“依我看,都是你的错!她想给咱们省人手,你就由着她去胡闹?我谢描丹的儿媳改嫁,陪了这么多东西,还吝啬几个人么?”
竹影低头,不敢再解释下去。
太夫人叹了一声,再反问道:“若不是我多问一句,此事你还打算瞒着?让别人看笑话?”
“不敢。”竹影连忙回道:“夫人她自己说,她会来向您禀报的。”
“此事你就不该同意!”太夫人话到此处,忽然怒气上涌,抬手一拍桌子:“眼看还有三五天就该启程了,如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
迟妈妈见太夫人当真发火了,连忙在一旁劝道:“你消消气,这本是大喜的事情,不值当生气。再说竹影他是头一次管事,有所疏漏在所难免。”
太夫人冷哼一声,朝竹影摆手道:“去把知言轩的人扒一遍!身强力壮的、聪慧机敏的,统统给出岫带上!别让人看咱们的笑话!还以为我云府手里没人了!”
番外6:流年依旧心如初
九月初九,是太夫人找人算出的上上吉日,是出岫启程去北地的好日子。
千殷万盼,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临别在即,又是千难万舍。
云锦庄日夜赶工制成了一件嫁衣,朱红色牡丹金玉富贵图纹的丝罗长衣,配套着蹙金牡丹云纹罗裙,周身以九百九十九颗瀚海明珠点缀。这本已足够奢华耀眼,但听说太夫人还是不大满意,将云锦庄的管事训斥一顿。
其实在出岫看来,能在短短四月之内做成这样的精工嫁衣,已然无可挑剔了。
太夫人忽然对她这么好,她倒是有些不大适应,反而开始怀念起从前被太夫人冷语教训的时光。
如今想想,在云府的每一日、每一刻,所遇到的每桩事、每个人,竟都已经深入骨髓,永远无法从她的生命中剥离。
素手抚上这件嫁衣,出岫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如此不真实。本以为这一世都要孀居云府了,原来此生,她还有机会名正言顺穿上嫁衣。
用云辞给予她的名字,嫁给云辞为她选定的人……
就在昨日,太夫人赐下了一套红珊瑚赤金栖鸾的首饰,簪子、耳坠、手钏,一应俱全,听说是她老人家压箱底的宝贝,由迟妈妈亲自送到知言轩来。
尤其是迟妈妈说的一句话,当即便让出岫垂了泪——“太夫人这是嫁女儿了啊!”
是呵!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她人生里最美好的十年,都在云府度过。个中辛酸甘甜、荣耀屈辱,她与云府休戚相关,也早已和太夫人成为亲人了。
这份婆媳之情、母女之情,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夫人,该梳妆更衣,去荣锦堂拜别太夫人了。”玥菀在出岫身后轻声禀道。
出岫这才回过神来,郑重地将嫁衣搁在榻上,道:“收拾起来罢。”
这件嫁衣她今日还不必穿,要到了北地境内迎亲时再穿。为此,云锦庄又做了几套艳色衣裙,今日她拜别太夫人,特意选了其中一件水红偏朱色蹙金琵琶裙。这颜色比正红浅,比桃红深,有点像朱红漂浅了的胭脂色,出岫在云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瞧见。
可见云锦庄为了研制这一颜色,花费了多少心思。
当衣裙上身、对镜妆成时,出岫简直不敢相信,这镜中之人会是她自己。她从未穿过如此艳色的衣裙,素日里更是不施粉黛,而今这一身红艳,恍似另外一人了。
玥菀见自家主子一直对镜发怔,立刻娇笑道:“这才是倾城朱颜,夫人你自己都看呆了?”
出岫这才回过神来,莞尔笑道:“别贫了,去荣锦堂罢。”
“是。”玥菀搀着出岫走出知言轩,款款往荣锦堂而去。一路上丫鬟奴仆皆带喜色,恭贺声连连不绝。整座府邸虽不是张灯结彩,可眼风不经意扫见之处,也都系了红绸缎,彰显着一种低调的喜庆氛围。
荣锦堂内,太夫人正襟危坐于主厅之中,云承、庄怡然各坐一侧,等待出岫最后的告别。出岫看得出来,太夫人今日也是刻意梳妆过的,身着一袭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服饰,梳得是繁复贵重的盘桓髻,虽没有过多装饰,却显得她整个人富贵庄重。
“母亲……”出岫原是准备了千万话语,然临到这一刻,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唤出这一声后,便唯有跪地叩首,以谢恩典。
太夫人今日显得分外宽厚温和,很是干脆利落地问:“去过祠堂了吗?”
“去过了。”出岫如实回道:“昨夜……已去和侯爷拜别。”
是的,她去过了,独自一人。而有些话,唯有她和云辞知晓,无需再让旁人知道。
“好!去过就好。”太夫人眯着双眼轻轻点头:“什么都不必对我说了,去跟承儿和怡然告别罢。”
话音落下,玥菀已扶着出岫款款起身。云承和庄怡然也同时迎上前去,齐齐道:“恭喜母亲。”
这四个字,倒是令出岫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抿唇报以微笑。
云承霁月风清、长身而立,诚挚地道:“沈叔叔等了您这么多年,总算等到一个好结果了。”
庄怡然亦是附和:“我听侯爷说,沈叔叔为人磊落,心胸开阔,对您也是一往情深。能有这段好姻缘,我们都替您欢喜,百年好合的话就不多说了,反倒显得生分。”
两个晚辈越是这么说,出岫越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坦然接受他们的祝福,自己于心不安;若是他们不给予祝福,她则会更加难受。仿佛如何回话都是个错。
所幸迟妈妈适时解了围,从里间抱出一个装帧精美的包裹出来,递给出岫道:“这是太夫人的一番心意,夫人收下罢。”
出岫立刻向太夫人及迟妈妈道谢,顺势将包裹接到手中,转交给玥菀。只这一过手的瞬间,出岫觉得这包裹虽沉,却是软的,里头倒是像件衣裳。
正思索着,但见太夫人已开了口,道:“北地天寒,你从房州过去又值冬日,这件狐裘给你御寒罢。”
太夫人说得轻描淡写,好似是一件极微小的事情。可听在出岫耳中,心头却猛然涌起万千波澜,泪水夺眶而出。
她强忍泪意举目望去,只见太夫人、云承、庄怡然、迟妈妈都在看着自己,面上皆是祝福的笑意。而这一幕,太过温情,太过令人不舍……
刹那间,出岫脑海之中划过一个念头,瞬间占据了她的全副心神。
“母亲,我不嫁了行吗?”出岫朝着太夫人再次下跪,涟涟泪水再也克制不住,顺着她的双颊滚落,滴滴晶莹一如沧海明珠。
这一次,太夫人亲自起身将出岫扶起来,故作肃然地道:“说什么玩笑话?天下人都晓得我谢描丹让儿媳改嫁,你如今悔婚,莫说沈予不乐意,世人岂不也要看我的笑话?”
言罢招手对玥菀道:“快给她擦泪,妆都花了。”
玥菀手中抱着装有狐裘的包裹,正打算找个地方放下,外头竹影已经唤道:“夫人,吉时已到。”
几人听在耳中,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别了。往后山高水远,再见一面难上加难。尤其是太夫人年事已高,更是见一次、少一次。
出岫踌躇着不肯接话,反倒是太夫人蹙眉赶人:“快走快走,误了吉时没得晦气!”
庄怡然也上前劝道:“威远王的迎亲使都已到了府门外,母亲快去罢。咱们在北地有人有生意,往后再去看您便是了。”
几乎是连劝带推,庄怡然和迟妈妈一道将出岫送出荣锦堂外。
知言轩的一众奴仆丫鬟排成一排,侯了一路。炮竹声便在此时骤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响中,还能听到朱将领高吭的嗓音遥遥传来:“王妃!别误了吉时!”
原来这位就是迎亲使。出岫在诚王府与朱将领有过一面之缘,晓得他是沈予在北地结交的好友。只是这人也太过豪迈了些,不过……做迎亲使倒是极为合适,热闹得很。
直至走到云府正门前,出岫又瞧见云羡长衫而立,对自己拱手笑道:“恭喜嫂嫂。”
她这才想起,云羡是太夫人指定的送亲使,于是便款款行礼回道:“这一路有劳三爷了。”
云羡没再多做客套,只颔首对出岫伸手相请:“入轿罢。”
出岫低眉看着眼前的门槛,竟是迈不开步子跨出去。恰时,玥菀忽在身后低声唤道:“夫人……”
出岫循声回首,才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浅韵。”
许久未见,浅韵的装扮已是妇人模样,显得很是稳重。出岫曾听庄怡然提起,自从小世子出生之后,浅韵已自请前去照料,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嫁了。
她也二十八了,真的要在云府守下去?出岫望着浅韵,见对方缓缓迈步走近,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无端哑然。
倒是浅韵率先开口,虽然面无笑意,但口气尚佳:“在我看来,你就该为主子守一辈子寡,这世上也没人能比得上他。”
出岫喉头一哽,惭愧地回道:“让你失望了。”
浅韵摇了摇头:“既然这是主子的遗愿,我也没资格怨你,只能听从他的吩咐。但若是让我祝福你,我做不到。”
出岫抿唇,心头黯然之意更重了一分。
她本以为浅韵还会重重说道一番,然而没有,浅韵只是朝她轻轻摆了摆手,道:“夫人去罢。我会继续守下去,守着主子的后代,服侍每一任离信侯,直到我死为止。”
语毕,浅韵没再给出岫开口的机会,转身而去。
望着浅韵毅然决然远去的身影,出岫心潮澎湃,不知是何滋味。
“嫂嫂上轿罢,别误了吉时。”云羡适时在其身后出声提醒,门外的朱将领也哈哈大笑起来:“王妃!快一些!”
至此,出岫终于退无可退,只能勇敢迈出这一步了。而这一步,是她自己选定好的路。
云府的门槛高阑厚重,这一迈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而她虽然还是出岫,却要彻底与“出岫夫人”四字说告别了。
沉沉迈步,只一个门槛,凝结了她所有的勇气与决心。当一只莲足终于跨出去时,她知道,这一生都再无回头路。
前方,有沈予在等着她。
关于出岫夫人的一切爱恨,从云府起,自云府终。十年光景,缘起缘灭,铸就了她人生里最深刻、最跌宕、最辉煌的一段时光。
从今往后,永久凝注在记忆之中。
感激与不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