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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一闹,高翔只得承认,自己没法儿沉浸在刚才的阴暗情绪里,更不可能生这个小舅舅的气了。
高翔意识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陈子瑜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时代。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过于此,想通之后就算依然介意,也不复纠结。对于左思安这样出身于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关爱的孩子来说,本来应该是收到几颗糖果,就能换来一个破涕为笑;老师没有抽查到她没能准备好的功课,就能让她在心底欢呼……一切快乐都简单易得。而现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写,所得的安慰不过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许诺。
他低头看她,她连日失眠,痛哭之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便沉沉睡去,却仍旧握着他的手。她的鼻息因为哭泣而变得不顺畅,翻了一个身,头歪到他这一侧,脸无意识地贴到他的手上,热热的呼吸带着缓慢的节奏一下一下喷向他的手背,这个柔软、脆弱、带着依赖、没有任何防备的触及让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床头,一时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为身边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还是低原反应继续发作,不知不觉打起盹儿来。
门一响,他睁开眼睛,发现孙若迪回来了,带着又惊又恼的表情站在床头盯着他,左思安也被惊醒,揉着眼睛要坐起来。她轻轻按住她,做手势示意孙若迪别说话。
“没事,小安,若迪姐姐回来了。你继续睡吧,要是饿了,就去隔壁房间找我们。”
左思安一脸惊惶地看着他,他安抚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调暗灯光,拉着孙若迪出来,关上了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孙若迪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这算是怎么回事?”
“小安很担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没意见,但用不着陪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吧?”
他一怔,顿时大怒:“说话不要这么粗俗,若迪,她还是个孩子。”
孙若迪有些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到,又不甘心:“孩子?拜托,她已经十四五岁,还说是孩子很勉强,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确。你一向并不是由耐心的人,居然会握着她的手讲故事哄她入睡。你对她的关心已经有点儿超出正常范围了,这一点你得承认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母亲把她交给我们照顾,我不能眼看着她一个人伤心,就这么简单。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我们之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孙若迪咬着嘴唇,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怀疑你,可是小安这个女孩子,实在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无非就是内向、话少一点儿。”
“喂,我从她这个年龄过来的,正常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她……如果只是阴郁内向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的眼睛看一看人,就马上移开,好像什么都了解一样,简直有点儿可怕。”
“她只是一个孩子,你就算不喜欢她,也没必要把她描述得这么怪异。”
孙若迪气极:“为什么我一坦率讲自己的直观感受,你就觉得我不善良。别的不说,你总得承认他很敏感吧。你这样哄着她,很容易把她弄糊涂,对你产生感情依赖。你认为你替代的了她父亲吗?”
高翔的头结结实实地痛了起来。他当然明白孙若迪说得不无道理,左思安最需要的还是父亲,他再怎么想帮她,也不可能在她的生活里扮演这个角色。他只得按住太阳穴,躺到床上,烦躁地说:“不要越扯越荒唐了,他父亲活得好好的,只是暂时在西藏工作不能回家,我为什么要代替他?”
孙若迪还想反驳,但看他脸色苍白,毕竟是大病初愈,疲态明显,心一下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你休息吧,反正明天到家,就能把她交还给她妈妈了。”
第二天,他们去机场乘飞机返回汉江。左思安仿佛知道高翔与孙若迪之间有过争执,一直都保持着安静,拎好自己的行李,走路落在他们后面两三步的地方,目不斜视,再没有主动跟高翔将一句话。
高翔不得不承认,这女孩子实在是过于敏感了,而孙若迪认为她的一些表现与年龄不符也并不算是多疑乱讲。
飞机降落后,于佳已经等在机场,一再向高翔与孙若迪郑重致谢,左思安仍旧一言不发。他们分别坐上出租车,孙若迪直摇头:“于老师这么有修养有气质的知识分子,怎么女儿性格会这么古怪。”她瞟了一眼高翔,“又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高翔没说什么,可是有几分惆怅,更有几分放心不下。他觉得他还真做不到就此不操心了。
3_
陈子惠和高明看到明显变得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的高翔,既觉得意外,友达伟心疼。坐下来以后,孙若迪经不住陈子惠盘问,描述他住院治疗的凶险情景,陈子惠听得面色大变。
“哪有那么夸张?”高翔打断孙若迪的讲述。
“怎么没有,医生都说他两年见过不下十例死于急性高原肺水肿的病人,很多人发展下去是心衰,根本没法儿抢救过来。”
“好啦好啦,我已经没事了。”
他对孙若迪使眼色,孙若迪回忆过来,连忙说:“是啊,好在有惊无险。叔叔阿姨,都怪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吵着要高翔带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这也不能怪你。”陈子惠安慰她,同时狠狠瞪了一眼高翔,似乎要进一步发作,好在高明及时打岔,说:“年轻时受点儿磨练没什么,安全回家了就好。”
他拍拍高翔的肩,高翔明白,父亲和他一样清楚,陈子惠当然是把这笔帐记到了左思安头上,不过他并不介意,也不打算争辩,和父亲相视一笑。
几天以后,高翔给于佳打电话,想约她见面谈谈左思安的情绪问题,然而于佳却似乎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才说:“小高,昨天我跟你女朋友见过面。”
他完全不知道孙若迪独自去见了于佳,一时哑然。只听于佳继续说:“小孙很细心,把她在西藏拍的照片冲洗好给我送过来,有小安的,有她和她父亲的合影,还有很多很漂亮的风景照,真是太谢谢她了。本来我是打算带上小安,在这个周末请你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顿饭,当面表示感谢,可是跟小孙谈过之后,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所以决定不再打搅你们了。”
他不愿意对别人打听自己的女友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得苦笑:“于老师不必客气,这谈不上打搅,我早说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请尽管开口。”
“不不,你已经做得太多了。要不是小孙告诉我,我真的不会想到学军不声不响调到措勤工作。我贸然把小安托付给你们,害你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把命丢在那里,实在是非常过意不去。”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感冒而已。”他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于老师,小安最近还好吧?”
“不瞒你说,小安回来以后,变得跟从前一样温顺,成天埋头看书,完全没有了前一段时间的暴躁。不过她的话很少,我问她见她父亲的情况,她回答的十分简单,统共就是:对,很远;还好,不辛苦;他们都很照顾我;爸爸说他三年后结束援藏就会回来的。其他就没有了,我也不好再苦苦追问下去。唉,真想不到阿里那个地方竟然那么艰苦。”
“措勤算得上是阿里比较艰苦的地区。左书记申请去那里工作,做出了很大牺牲,确实非常需要勇气。”
这样的话能安抚住左思安,却只能让于佳冷笑一声:“我毫不怀疑他在那里会无私奉献卖命工作。不过,他宁可去那种地方,也不敢留在家里面对女儿,依我看是另一种懦弱,根本谈不上什么勇气。”
她话里隐约流露的冷漠批评意味让高翔微微吃惊,他婉转地说:“于老师,左书记知道你一个人带小安的辛苦。我们临走的时候,我听到他叮嘱小安回家一定要听你的话。”
于佳在那边静默片刻,叹了口气:“是啊,小安现在确实很听话,我应该想得到,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敌不过他爸爸的祝福和回家的许诺,他毕竟还是对他父亲更有感情,哪怕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逃走了。”
高翔不便对这句话有任何表示,只得默然,好在于佳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恢复了平静:“不好意思,小高,我不该对你讲这些话。”
“没什么。于老师,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够帮上忙,请给我打电话。”
“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小孙说得对,小安这孩子需要的是父亲,我不能把这个责任转嫁到你身上。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谢谢你,小高,再见。”
晚上高翔跟孙若迪见面,提起这件事,孙若迪若无其事地说:“是啊,我把所有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了,按人头整理好,给老张、施炜、大明他们分别寄了过去。于老师跟小安就住本地,我当然直接送过去了。于老师看到照片很开心,请我喝咖啡,还问了我好多问题。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她也夸你细心。”
孙若迪也笑了:“助人为乐之本嘛,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我是绝对愿意做的。”
看着女友微微扬起的漂亮面孔,高翔有些感慨。他与孙若迪交往两年多,一向觉得她单纯善良,没有什么心机。他完全没想到她也会动如此复杂曲折的心思,并且瞒着他付诸实施,事后毫无任何愧疚不安,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等着他诘问的表情。
他自问对于左思安的关心十分坦荡,可是他确实有很多事瞒着女友,当然不打算再跟她讨论这件事。只是,他隐约觉着,他们的关系似乎再不像从前那样简单和谐了。
接下来高翔与父母一起开始忙着给宝宝准备手术。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医院进行手术,但陈子惠又觉得宝宝经不起旅途劳顿。经过一番周折,总算辗转邀请到了一位专家来主刀。陈立国和高明也赶到了省城,陈立国经历过心脏搭桥手术,高翔则才经历一次死亡的威胁,两人尽管努力保持镇定,但内心并不比不停走来走去、焦灼得无法安静下来的陈子惠来得轻松。
手术进行的时间不短,中间甚至两度发了病危通知书,让家长签字,吓得陈子惠泪流满面,陈立国经不起这种持续的刺激,不得不由高明送回家休息。
幸运的是,这个半岁大的孩子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最终安然度过了分流手术。医生告诉他们,从手术情况来看,宝宝的法洛四联症比他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分流手术的效果不好确定。
陈子惠顿时急了:“医生,到底能不能彻底治好?”
“这一次做的手术全名是体肺动脉分流术,康复以后,呼吸困难和紫癜症状会有所改善,血氧饱和度会增加,能够促进肺动脉和左心室发育。但是患儿的心脏血管畸形与左心室发育不良并没有得到治疗,接下来还是必须小心护理,定时复查,到合适的时候再接受根治手术,”医生谨慎地预言,“康复概率理论上是存在的。”
高翔阻止住急不可待还要插话的母亲,等医生走后才安慰她:“只要存在康复概率就好。”
陈立国也安慰女儿:“只要有希望就好。”
陈子惠还是哭了出来:“宝宝这么小,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才能活过来,实在太可怜了。”
宝宝情况稍一稳定,陈子惠便开始琢磨给他取名字上户口。她去征求陈立国的意见,陈立国沉默良久,说:“还是让孩子姓高吧。”
陈子惠目瞪口呆,几乎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