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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季兆雄的手里又猛可一用力,差一些就把秋海棠的一簇长发揪下来。
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所给予他的侮辱,以及袁宝藩所说过的“里头那一个已给我揍了一顿全说出来了”的一句话立刻合成了一服极强烈的刺激剂,使秋海棠原有的那种羞愧害怕的心理,顿时变为不可抑制的暴怒。
他竭力忍住了痛,把头一挣,便马上挣脱了季兆雄的手,一面把两颗充满着怒火的眸子很有力地向他脸上转了一转,两条眉毛也突然竖了起来,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反抗了!
“还有谁吗?不错,还有一个!”他的目眦欲裂的神气倒果然慑住了季兆雄的气焰,使他不敢再有妄动,而秋海棠的目光也就接着移到了袁宝藩的脸上去。“这一个人就是你!”
老袁倒也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能告诉我吗?她是你的什么人?当初你又是用什么手段把她骗来的?”秋海棠的声音简直越说越响起来。
“你要审问我,对不起,还是先审问你自己!”
这倒是袁宝藩所从没有碰过的大钉子。
“他妈的!打死你这兔崽子!”说着,他已跳上去,接连在秋海棠的脸上打了两个嘴巴。
“打得好!总有一天你也要恶贯满盈的!”大量的鲜血从秋海棠的嘴唇里流出采,他却还是睁圆了眼睛大骂。“就是把我打死,你也还是一头专吸民脂民膏的死忘八!”
院子里站着的几个当差险些儿笑出声来。
“还不快把我的手枪拿来?”袁宝藩气得暴跳如雷的喊着。
有一个马弁已移动脚步想走了,但季兆雄却突然拦住了他。
“慢些,大帅!”他立刻挨到老袁身边去,陪着笑说:“这里是租界,弄出事情不大好收拾,小的倒有一个计较,比枪毙他还要痛快!”
今天季兆雄真不愧是袁宝藩的一个红人了。
“你说!你说!”
“咱们不要杀死他,只用刀子在他脸上划一个十字,使他从此见不得人,这一世便够他受用了!”季兆雄这一个念头,倒已经不是此刻才想出来的了。方才他没有向袁宝藩告密之前,他的另一个计划便是弄一瓶硝镪水,毁坏秋海棠的容颜,略泄自己的忿气,现在事情已经完全闹开,他便觉得尽可爽爽快快地改用刀子了。
袁宝藩回头去向秋海棠那一张虽然已变成灰白色,但始终还是很清秀、很俊悄的脸庞看了一眼,便立即把头一点。
当季兆雄移动脚步,打算奔出去拿刀子来的时候,秋海棠差一些又要昏过去了。平日因为他天性爱美的缘故,脸上偶然生了一颗热疮,或是在什么地方碰伤了一些,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往往不停的在镜子面前照着,一天恨不得换几种药,直到疮口收好,血痂脱去,脸上的确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他才能安心睡觉,现在季兆雄竟使这样的狠心,偏不叫袁镇守使干干脆脆地杀死他,而要用刀子在他脸上划一个十字。
一个十字!这还哪里像一张脸,哪里像一个人呢?
“季兆雄,你也曾受过我的好处啊!”他的被绑缚着的身子立刻像害寒热病一样的颤抖起来了,声音是喊得非常的高,非常的惨,真像一头待人宰割的羔羊。“假使你还是一个人,还有一分良心的话,请你爽快把我杀死了吧!”
袁宝藩一听到秋海棠的第一句话,便把眼珠向季兆雄那边闪了一闪,可是今天,他正在用人之际,当然不愿意先对付他,决定慢慢再追究。
“死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季兆雄倒真是一个又阴险,又狠辣的家伙;听了秋海棠那样惨痛的呼号,竟然依旧无动于衷,脚下反奔得更快了。“你等着吧!要不了五分钟,老子就会进来服侍你的!”
现在秋海棠就只剩一线希望了,那就是袁绍文赶快回来。
说也奇怪,方才他分明瞧见绍文是从里面赶出去的,而且身上只穿一套纺绸短衫裤,照理不会出门,怎么这一会子始终不见他进来呢?眼见起了这样大的风波,他倒反而躲起来不问不闻,这又不像绍文平日的行径。那么他要到什么时候才出场呢?
秋海棠一眼不眨地望着那通往外边去的一扇门等候着,希望绍文会来得及回来救他。
“七爷!七爷!绍文!绍文!……”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也只能拉直嗓子极喊了。
“好小子!你还不肯安静一些吗?”袁宝藩很不耐烦地走上来,立刻用一条手巾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他的视线才和秋海棠的目光一碰上,却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在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眸子里,已充满着一种愤怒、怨毒和拚命的情绪,使看见的人永远不能忘记,就像我们从旧小说里所看到的冤鬼一样,它会在你心坎中种下一重恐怖,使你在幻觉上永远看到这一对眸子。
门开了,外面走进一个人,但不是秋海棠所盼望的袁绍文,而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季兆雄,手里已握着一柄步枪上惯用的刺刀,一闪一闪地在发出耀眼的光来。
秋海棠知道是绝望了。
“啊!不要这样啊!你们……不要……这样对付我啊!”他竭力吐出了嘴里所堵着的东西,没命地狂喊着,不等季兆雄的刀子刺到他脸上来,他已经早失去知觉了。
当袁绍文累得满头大汗把胡督军拖着一同赶来的时候,秋海棠的身子已直僵僵地躺在地下了,脸已染得像一颗血球一样,左边的一个眼睛也被刀尖划破了,简直丝毫不再像一张人的脸。
“这是谁干的事?”绍文抬起头来,瞪圆着一双眼睛,向院子里每一个人看了一下,顶上的头发几乎全竖起来了。
没有人敢回答。
“这是谁干的事?我要跟他拚命!”他一直站到袁宝藩的面前去,相距不到半尺,血红的眼睛,直钉在老袁的脸上,他已经完全否认他是自己的叔父了。
“老七,别这样暴躁!”胡督军的来意,原是应着绍文的要求,想给秋海棠说情的,不料秋海棠已给他们这样残忍的伤害了,而绍文的狂怒,已到了立刻要和他叔父火并的地步,他便不得不一变而为反替袁宝藩说情了。“这件事,论理的确是老兄弟你太鲁莽了!你把他这样毁了,岂不比死还要难受?”
袁宝藩倒也想不到他这一个侄儿竟会如此狂怒起来,而且他不能忘记自己从小那样的胡闹,败尽家产,几次险些饿死,都尽他大哥周济了他,后来他从小兵当起,渐渐得意了,大哥也在政界里变了红人,又一再替他说情,替他拉拢,使他步步高升起来,一直到大哥死,也没有报答过他。所以他对于绍文,凭良心说,不能不特别厚待几分,何况这几年来,绍文哪一件事不替他赤心赤胆的干?
“三哥,可惜你们来得太迟了一些,我现在要懊悔也来不及了!”他破例的用着很和软的声音说,“但是,三哥,老七,你们总也不愿意我当忘八吗?”
“奴才的话你怎么……!”绍文依旧怒不可遏地说。
“可是他见了那个哑丫头的尸首,就立刻昏了过去,这可不是奴才们所说的啊?并且他自己后来也跟我破了脸,当着这些人完全承认了!”他把右手向旁边那些下人一指,“老七,好孩子,我当一个镇守使也不能不要一些脸皮啊?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绍文的怒火,这才略略平息了一些。
“人没有死吗?”胡督军回头去向失了知觉的秋海棠看了一眼,不很关切地问。
“没有。”
绍文却不曾注意他们的回答。
“三叔,”他透着极度悲痛忿怒的神气,看定了袁宝藩,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已经给你断送了,如果你再要对三婶下什么辣手的话,我宁可讨饭,也不愿再承认你是我的叔父了!”
“她吗?”袁宝藩立刻苦笑了一笑。“我哪里再敢对她怎么样啊!方才你是瞧见的,我又不曾骂她打她,只带了那个死丫头来和她对质,已经惹得她要死要活的不肯干休了。现在我们就只当没有这一回事……”
不等老袁说完,胡督军便以和事老的身份,轻轻在绍文肩上拍了一下,插嘴出来说:
“好!大人大量,过去的事大家不要再提了!”
绍文渐渐低下头去,看定着已经为了爱而牺牲一切的好友,热泪不觉像潮水一样地涌了出来。
“不过话要说明,”这是老袁专对他把兄说的,“以后我一定要把她带回北京了,再有这种事我可受不了!”
说着他还把肩膀一耸,脑袋跟两手同时一缩,做了一个完全像忘八一样的架子,惹得胡督军也不由笑起来了。
08、可感的友情(1)
当秋海棠第二度又恢复知觉的时候,身体上最先感受到的反应,就是脸部的疼痛,简直痛得比鸡啄虫钻还难受,真像有几十百根绣花针刺在他肌肉里一样,尤其是左边的一个眼睛,痛中带痒,痒中带痛,使他情不自禁地举起一条右手来想抚摸一下。
可是他的手才举到一半,便觉得有人把他按住了,接着又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旁轻轻地说:
“别动!过一会就可以不痛了。”
他这才把仅余的一只右眼睁开了,在强烈的电灯光下,他发觉自己所见到的几乎是一片白色;白的天花板,白的窗帘,白的桌椅,白的床毯,甚至连房内在走动的人所穿的衣服也都是白的。
“这是什么地方啊?”脑神经在受了过度的刺激以后,兀自觉得有些昏昏然。
“玉琴,你可以原谅我吗?”一个很熟的声音,在他床前响着,他把右眼向四下里睃看了好半晌,才发现那几个穿白衣服的人的中间,有一个竟是袁绍文。
绍文的脸上虽还勉强透着一丝微笑,然而神气是多么惨淡啊!他不但不能安慰秋海棠,反倒提醒了他几小时前所演出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从此就完了!这么一张丑恶的脸庞,别说不能唱戏,简直连站到人前去也不能了!他真恨不得立刻把脸上包扎着的许多纱布一起揪下来。
“你请静养几天吧!”绍文握住了他的一手说,“所有的事都在我身上。”
“生命是绝对不妨的。”一个戴着眼镜,神气像是医生一样的人说。
秋海棠的一只睁大着的右眼里,慢慢地滚出了几滴泪珠来。
“生命?生命当然是不妨的!”他虽然只用着极低的声音说,但愤怒的情绪,显然很强烈地在他心头燃烧着。
“这就叫做死不饶人!”
袁绍文把秋海棠送上这家医院来的时候,虽没有把自己的真姓名和秋海棠的真姓名告诉人家,但那几位大夫一瞧这么年轻的人突然在脸上受了如此可怕的刀伤,心里也就猜定内中必有缘故了。
“这位先生的伤口倒真是很麻烦的,即使不烂不化脓,也未必没有瘢痕,而那个眼睛也还大有问题。”那一位戴眼镜的医生皱着眉头说。
同时那女看护也把一颗白色的药片塞进了秋海棠的嘴里来,但不等她把一杯冷开水凑到他嘴唇边去,药片已从病人嘴里吐出来了。
“这个我不要吃!”他很坚决地说,“大夫,请你们可怜我,给一些安眠药水喝喝吧!”
“不要这样,玉琴!我们有话慢慢地说吧!”绍文忙来不及地低下头去安慰他。
“这颗药吃下去就可以使你不痛了!”医生说。
秋海棠却爽快把右眼也闭上了,嘴唇咬得紧紧的。
“老弟,你这是存心怪我啊!”绍文才说了一句便又咽住了。“大夫,小姐,”然后回过头去,改向那位医生,和站在他对面的女看护说,“能不能请你们暂时出去一会,让我再向舍弟开导几句,年轻的人吃了亏总是要负气的;气不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