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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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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班子,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要想红起来的话,更不能没有人捧捧场。”

玉琴才想插嘴便给师傅止住了。

“就说你自己不想红起来,人家要捧你,却也不能拒绝啊!所以,这种人是躲不过的。现在先跟他见一面也好,反正当着这么许多人,他虽有枪杆儿,也是不能对你怎样罗嗦的。所以我要先给你说个明白,回头他来的时候,你可以不用慌,耐性些儿,吃这行饭是没有办法的!”

师傅揣起鼻烟壶很感慨地苦笑了一笑。

玉琴才走出师傅的屋子,便远远地瞧见玉华正在角门口等着他,手指不住地搔着头上的短发,显出万分焦躁的神气。

“师傅有什么话给你说啊?”

玉琴一路随着他走向外厢去,一路便把方才的话细细说给他听。

“哼!”玉华立刻变换了一种脸色,同时还打鼻子里很阴沉地哼了一声。

玉琴马上后悔了,他知道他这位大哥的性格是同学中最暴躁的,终年像要喷火的火山一样。有一次,教武行的先生用枪杆子殴打玉昆,他有胆量把它夺下来;还有一次在后台,正当玉琴扮成了柳迎春快要出台的时候,一个唱大花面的同学跟他缠扰得太过分了些,玉华扮的是薛仁贵,场面上已起了锣鼓,立刻要轮到他出台了,他一听得玉琴的叱骂,竟会从上场门口退回来,接连两个耳括子,打得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满口都是鲜血,后来回到班里,师傅罚他跪在院子里,他一气竟会整整的跪了一夜,谁叫他也不起来……

这真是使玉琴很担心的。他想自己也许还能忍耐,但玉华却就难说了。下半天那个师长来的时候,只要多说一句话,玉华便有立刻和他翻脸的可能;然而这是一个师长,一个身边带着手枪,背后跟着卫兵的师长,可不比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玉华如有什么举动,当然总是要吃亏的,因此玉琴心里一直觉得像有什么大祸要发生一样。

这时候他一个人忧郁地坐着在发愁,实在有一半也是为了玉华。

01、三个同科的弟兄(2)

“那有什么大事?当着许多人,谅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故意说得轻松一些,希望能够缓和玉华的情绪。

“等着瞧吧!”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艺人,一提到这件事就有气。

玉琴本来想问他:“这个袁师长会不会就是那天在广和楼眼露凶光,喝采喝得最怕人的大胖子?”但话到嘴边,又竭力忍回去了。他知道要是再和他讲论这一件事,停一会的祸就一定会闯出来,最好还是少提。

“老大,吃冰葫芦不吃?”赵玉昆突然像弹簧一样地蹦了进来,双腿一纵,便甩去了脚上的棉鞋,接连两个“小翻”,翻到了炕上去,两手里还各擎着一串冰葫芦。

他把一串丢给了玉华,同时又假装要把另一串丢给玉琴,结果却只做了一个空架子,反而往自己嘴里送了进去。

“我跟你分吧!”玉华笑着给玉琴说。

“总不成我作东的人自己不吃!”玉昆很赖皮地说,一面又做了一个鬼脸。

老大和老三都笑起来了。

“老二,师傅给你的饽饽钱,我瞧你总是不够花吧?”玉华咬下了一颗冰葫芦问。

“总不见得偷你们的吧!”玉昆爽快直僵僵地躺了下去,脸朝着屋瓦。

“难说得很,你不是还会飞檐走壁吗?”玉琴笑着说。

“好兄弟,别给我不停口的说啊!”玉昆身子一绷,一个鲤鱼挺身,便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仔细给师傅知道了,教我晚上不用再想偷出去……”

三个人正说得起劲,突然门外探进了一张马面一样长的瘦脸来,那是专门在下处里监管他们的于先生。

“大家到东院去吧!送皮帽子的人来了。”

玉华立刻把手里的冰葫芦一丢,大踏步走了出去,玉昆也忙着从炕上跳下来;只有玉琴觉得非常踌躇,真像一个快要走上法庭去的囚犯一样。

“老二,”将走进东院门口,他就凑在玉昆的耳朵旁边说,“你去站在老大的近身,停一会如果他要发什么脾气的话,你千万拦阻他一下。”

“我理会得!”老二莫明其妙地答应着。

九十几个一样打扮的学生,分着四行站齐了,全部透着很兴奋的样子,暗暗在揣测他们将要得到的礼物的好坏,心里怀着不同的感觉的只有玉华和玉琴两个。

秃顶和红鼻子的宋师傅才跨进来,一个特别高大的人影便马上现到了玉琴的眼前,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了。

师傅说的袁师长,果然就是那个大胖子!一双比毒蛇还可怕的眼睛,正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打盘旋,慌得玉琴来不及的把脑袋垂下去。他从那一晚听到了这个大胖子的富于兽性的吼声以后,便老是担心着会被他吞下去;现在,他觉得这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在他面前了,他哪里还敢抬起头来看他。

糊里糊涂的经过了十来分钟光景,他好像听见师傅说过几句什么话,又像听见那个袁师长像枭鸣似的笑过,后来就听见一阵笨重的皮靴的移动声。

“但愿他不要看见我就好了。”他不住地默祷着。

然而这又怎么行呢?袁师长的目光既是那样的敏锐,他的垂下了的头,偏又显得特别惹人注目,所以不等袁师长把第一排学生的皮帽发完,早已瞧见他所想着的人了。

“这家伙真不怀好意!”袁师长的眼睛看着玉琴,同时玉华的视线,却也一动不动地钉着他。

高大的身影,终于移到玉琴的面前来了,一只肥大得像仙人掌一样的手,闪电似地拉住了玉琴的一只已经冷得像冰一样的右手。

“好孩子,你就是吴玉琴吗?”

没有回答,脑袋还是下垂着。

“你唱得真好,几时才出科啊?”

还是没有回答,身子倒开始在颤抖了。

“这孩子就是怕见人!”师傅也担着十二分的心事,忙在旁边解释着。

但袁师长是个武人,他想自己花了几百块钱来送这一笔厚礼,为的是什么?同时他也不觉得一个当大官的人,还有对一个唱戏的孩子讲什么体统,讲什么礼貌的必要。仅仅迟疑了几秒钟,他便情不自禁的伸过他的手来,托着玉琴的下颔,硬生生地把他那一张已经变成灰白色的脸捧起来。

“这孩子真怕羞得可以!”

他很得意地回头去向跟定在后面的几个人说,但就在这时候,蓦地瞧见有一件黑绒绒的东西,向他这边飞过来了。

“快把你的手放下去!难道带兵的人就好吃人吗?”一条很高的嗓子,突然在右边狂吼起来,距离他不到一二十步路光景,正有一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铁青着脸,目眦欲裂地看着他。虽然只是一个科班学生,却自有一种不可轻视的胆气。

现在所有的人全惊动了,宋师傅也立刻发觉自己方才不该忽略了这一个孩子。刘玉华是他姐姐遗下的一个孤儿,他的性格他是向来知道的,差不多世界上没有可以使他害怕的人,又是和玉琴最亲密的把兄弟;他真懊悔方才没有想到他,不先向他叮咛一番,此刻终于闹起来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袁师长从三年前高升以后,真可说是任性惯了。只要他想做的事,天下就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也没有什么人敢违拗,除非这个人是不想吃饭了!什么叫法律,什么叫人情,在他看来,都是笑话;他觉得他自己就是法律,自己的意志,就可以决定一切。什么督军,什么大总统,都不在他的心上!所以刘玉华竟敢公然责骂他,几乎使他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以致失去了对付的能力,反而真把他托着玉琴下颔的手收回去了,同时还向玉华丢过来的那顶黑皮帽儿,很吃惊地看了一眼。

但那个陪他同来的玉振班的财东却早已吓坏了。

“老……宋,这……孩子……可……可……有疯病……吗?”

“谁有疯病?你才是疯子呢!”玉华像一头小大虫似的忘了一切的顾忌,指着财东说,“让这种东西来欺负学生,还不是疯子吗!”

财东几乎气得昏倒过去,宋师傅也只剩了干喊“放肆!放肆!”的份儿。

这时候,袁师长的威灵终于已恢复了。

“来啊!把这小子捆起来!”

不等他说完,两个卫兵已向玉华这边冲了过来;可是还不曾近身,第一个便在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翻了一个大跟斗,第二个也在半腰里给什么人猛地一撞,立刻脸仰天,背着地的向后面倒了下去。正当全屋子里乱成一片的时候,玉华的身子已给人驮走了。

“老二,这算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为什么要……”玉华一路挣扎,一路还在乱嚷;但玉昆的身材虽小,膂力却大,驮着他再也不放,身子只几纵,便溜出去了。

袁师长的兽性现在是真到了要发作的时候了,差一些就想掏出他腰里的手枪来,不管是谁,先打死了几个再说。——这原是他向来用以出气的最拿手的方法。

“三叔,别难为了张掌柜!咱们有话回头再说。”站在他贴身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穿便装的人,竭力按住了他的手劝解着。

“好小子,瞧你能逃到那儿去?”

两个卫兵很狼狈地爬起来,听见他主人在吆喝,便打算再追下去。

“弟兄们,不用追啦!”那个穿便装的人来不及地叫住了他们。“谅他也逃不走,咱们有话跟张掌柜说!”

张掌柜倒的确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慌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向着比他起码高大出一倍的袁师长不住地作揖,快要磕下头去了。

“师长,千万别生气,回头一定开除他!”总算还是宋师傅老江湖,忙着安定了心神说,“方才七爷的话不差,咱们有话回头再……”

“啊!怎么啦?……”老宋的话没有说完,后面许多学生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了,待他回过头去看时,玉琴已在地上晕过去了;班子里的一个先生,正在忙着替他松开头颈里的领扣,一面不迭声地喊着“快拿冷水!快拿冷水!”

这样才把袁师长的怒意消去了一些,垂着一颗几十斤重的大脑袋,张大了一对充满着色情狂的眸子,恣意地向失了知觉的玉琴饱看着,恨不得马上把他抱起来。同时心里还暗暗地在想:

“天下竟会有长得这样俊的孩子,比起家里的两个女人来,还是他娇嫩得多咧!”

02、良友与荡妇 

时辰钟打过九下,正是有钱的人在那些充满着奶油洋葱气息的西菜馆里,以及各式各样的中国菜馆里,喝够了酒,吃饱了肉,慢条斯理地拈着一支牙签,一路剔牙,一路在讨论着怎样消磨一个良夜的时候。这一晚,天上虽然已飘下了一阵阵的轻雪,西北风也吹得非常的紧,但在生起了火炉,挂上了暖帘,温度至少要比外面高出二十度至二十五度的正阳楼里,还是依旧上上下下的挤满了吃涮羊肉锅子的人。

四号雅座里现在是只剩三个客人了,——有两个才走出——大家衔着烟卷,很满足地坐在那张堆满了空碟儿的桌子旁边。

“令叔的兴致真好!才吃完东西,便又巴巴的送着秋老板上馆子去了。”脸朝东坐着的一个瘦长子,耸起了两道三角眉毛,满脸堆着不自然的笑容,向坐在他右边的一个年轻人说。

“他老人家就是天生这一副脾气。”那个年轻人吐出了一口烟回答。

“袁镇守使在京的时候,大概……”吸剩不到半寸的烟尾,已经快要烧到那瘦长子的两条给鸦片烟熏黄的手指了,可是他还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只是他所要说的话,却突然给那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年轻人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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