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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吞吃了不成?
“好的,你留下一个号码,有机会我给你打电话!”荣奎这么一想,胆子就更壮起来了,倒像这是他份内应做的事。
那个老妈子就欢天喜地地去了。而从这一晚起,王掌柜的媳妇的怪妖媚的脸,不觉更添上了几分春色,在她的内心里,早有一种说不出的欲望在燃烧了。好像老天也有心要成全她,三四天之后,王掌柜的为了买卖的事,动身上天津去了,临走照例还把家里的一切交代了他媳妇,——中间当然包括着整千的现钞,和几个外国银行的存折在内。——使她差一些就要开口向他道谢。
其实,王掌柜在家,也阻挡不了她什么,可是他一出门,当然对她更方便些。第二天中午,一只九百块钱的钻戒已给王大奶奶买到了;回去的时候,顺便又到撷英去吃了一顿中饭,这是专门为着预先察看那里的地形而去的。——“地形”?不错,正是地形!无论男人掠诱女人,或是女人玩弄男人,其情形都和猎人射猎相同,要射猎,当然是先要察看地形的!
王大奶奶差不多要等得绝望了,有一个晚上,当她照例在全神贯注的欣赏着秋海棠所幻化的那个千姣百媚的女人时,她真想把她新买的那个钻戒马上抛到台上去,幸而她多少还有几分理智,才把自己勉强抑住了。
在这一个多礼拜以内,小荣奎的心里委实也没有安定过,他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智力了。他的第一个困难就是袁绍文和秋海棠碰到的机会太多,每晚简直老在一起吃饭,荣奎要假冒他的名字实在不容易,其次可要怪他自己了,尽管他的胆量很大,但吃亏就在没有念过书,机智还不够,因此一直耽误到第九天上,他才凑着袁绍文和袁镇守使叔侄俩都有重要的公事,上吴总长家去吃饭的机会,很侥幸地把秋海棠诓到了撷英去。
当菜馆或旅馆茶房的人,对于世界上一切诡秘无耻的勾当,还会有什么不知道的?秋海棠才跨进王大奶奶留下的雅座,两个西崽便一起退出去了,虽然其中有一个曾经向那打扮得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主人投过一个含有邪意的眼风。
“哟!吴老板,这么冷的天气,头上为什么不戴顶皮帽呢?”王大奶奶很娇媚地瞅定着秋海棠说。一股浓烈的脂粉香,直冲进对方的鼻官。
这虽然不是秋海棠所预料到的,但一看这情形,也就明白了。
“怎么不见七爷呢?”他想回头去问荣奎,可是这个功成身退的跟包先生,早就走得不见影踪了;他不由窘得脸上一阵绯红,立刻就想退出去。
但王掌柜的媳妇怎么能让他走呢?
“我给你把大氅卸下来吧!”她爽快走到了秋海棠的身边来,伸出一只粉嫩的手,——一只从没有做过什么有益于人的事的手——真的就想给他卸下那件皮大氅。
玉一样白的脸庞,鲜红的嘴唇,加上富于磁性的媚笑,和那样温柔的说话,几乎就要把这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艺人融化了。
他涨红着脸,完全失却了抵抗的力量。
“物必自腐,而后虫蛀之……你要人家看重你,就得自己先看重自己……”良友的忠言,突然又在他耳朵边响起来了,使他顿时觉得头脑里清醒了许多。
几年来外界的诱惑,实际上他已经也受得很多,只是像这样短兵相接的局面,却还是初次碰到,他自己的理智显然已不能控制了,幸而还有袁绍文时刻不断的给予他的许多忠告,能够在紧要关头把他惊醒过来。
“做戏子没有什么可耻,可耻的惟有给人家称做淫伶的人!”绍文的沉着而有力的声音,仿佛越来越响了。
及至王大奶奶把那钻戒递到秋海棠的胸前时,一种凛然不可犯的神采,已在这个唱戏的青年人的脸上透出来了。
他挺直了身子,扫尽向来所有的那种忸怩温存的态度,看定了王大奶奶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太太,恕我不向你请教你的尊姓了,因为我要赶快忘记今天的这一回事,同时也希望你赶快把它忘记掉!今天的事,干脆的说一句话,就是你要用你的钱,来买我这一个人!可是,对不起得很!这个交易不会成功了!因为我不想出卖自己,并且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唱戏的,除掉在台上能够扮女人,唱小嗓子以外,什么也不值一个大钱!所以我不但不愿卖给你,而且还劝你不要买!假使你想买我的目的是为了要找快乐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使你快乐的,而且还会使你把原有的快乐一起断送掉!趁你现在还保有你自己的快乐的时候,让我们把这笔交易一笔勾销了吧!”
这一番铁铮铮的话语,倒真是做了五六年内掌柜,享尽了一切繁华的王大奶奶所梦想不到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从秋海棠那两颗平时很柔和的眼睛射出来,使她觉得浑身冰冷,不由不怔怔地呆住了。
“我答应你永远把今天的事忘记掉!你还是一个清白的人!”
秋海棠大踏步跨出了餐室去,昂着头,像一个才从教堂里出来的牧师一样。
03、镇守使的姨太太(1)
这一年,天津省立女子师范的校长侯女士——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处女——不幸在无意中铸下了一件大错,但由于这大错所发生的恶果,却并没有影响到她本人,只是断送了一个她自以为最得意的女学生,所以即使说它是恶作剧,也并不为过。
然而不论在事前或事后,侯女士总是口口声声的说:“我是好心,我是好心。”这倒不是假话!她老人家的确是好心,所不幸的是她不知道好心有时候也可以害人,也可以杀人!
事情的开始,只是一次很平淡的纪念会。
省立女子师范因为是“省立”的缘故,多少也不免有些衙门色彩,每逢举行开学礼、毕业礼,以及一切纪念会的日子,当地的几位最高长官,例如省长老爷和督军大人之类,总得被邀请到学堂里来,像神道似的抬进大礼堂去,好歹供上一两个钟头,无非也是要借他们的威灵,勉强把各种仪式,装点得格外严肃一些而已。
这次是学校成立的五周年纪念,向来不注重趣味化的侯校长,坚决拒绝了其他几位教师的建议,始终不答应在纪念仪式之后,再加任何游艺节目。她觉得办学堂的目的只是在教学生念书,那些类似杂耍式的舞蹈歌唱等等,根本就是多余的;假使再让她们公然在许多人面前表演,那就不但出了她们自己的丑,简直连她——侯校长的脸,也给她们丢尽了。所以这一次的五周年纪念会,照例还是“振铃开会,向国旗行三鞠躬礼,校长报告,长官致训词……”等等一串很单调的秩序,其中比较有些趣味的,就只唱国歌、校歌和学生致谢词的三个节目。学生致谢词的一节本来是没有的,因为这次的纪念会恰巧在暑假之前举行,所以同时又利用它作为第四届学生的毕业典礼,顺便请汪省长给文凭,而由学生中推一个代表致词答谢。
关于推举代表的一件事,倒的确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第一、因为女师几年来在侯校长的圣女一般严肃的监护之下,差不多已造成了一种尼姑庵式的气象:枯燥,肃静,沉着……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放大步子走路,笑在学校里是几乎完全不许的,哭倒可以。在这种环境之下,即使是一个天生就的大演说家,也会退化到讷讷不出口的地步,因此代表人选的产生就大感困难了。第二,人类大多是好胜的,尤其是女性,一个自己没有口才,没有胆量能够充当代表的学生,同时一定也不愿意别人会有这种口才,这种胆量;尽管自己不能胜过别人,她也不愿意别人能够胜过她,于是在推举的时候,便故意尽拣件件不如自己的人推选,使她万万不能接受,以致把事情僵绷着。
直到开会前的第二天,代表还没有产生,侯校长这才焦急起来了,她知道“民主政治”已行不通,便毅然变策,自己取过一张本届毕业生的名单来,不假思索地用红笔在第一个人的名字上点了一点,就算指定她做致谢词的代表。
不到半个钟头,罗湘绮的名字已在全校每一个学生的嘴上念着了。
“罗湘绮是不是四年级考第一名的人?”一年级里的一个新学生,像追忆历史上一位大人物一样的昂起了头,眼睛半开半闭地看在墙上,一面向同房的两个三年级学生这样问。
被问的人同时点了点头。
“长得好看吗?”
“还不讨厌,只是身材长得太长,眼梢有些向上,样子不大温和。”第一个三年级学生,很苛细地批评着。
“其实她也不能算长,恰巧长得正好!脸上和身上都透着一股很可爱的秀气,我真喜欢她!每次吃饭,我总得不断地旋过脸去看她!”另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很天真地说。
事实上,同学中喜欢罗湘绮的委实很多,她对待每一个人都非常和气,尽管年年考第一,却比年年留级的人还没有架子;尽管家里很穷,却穿得比最有钱的人还整洁。教师说的话,她都能很适称地服从,但决不过分的阿谀;四年来从没有犯过一件过失,即使是脾气那么古怪,事事欢喜挑剔的侯校长,也不能不暗暗承认这是她自己最得意的一个学生。
当侯校长决定派她充任致谢词的代表之后,她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镇静,一般少女们所常有的那种假惺惺,甚至哭哭笑笑,推三阻四的许多做作,她一概没有,同班几个妒忌她的同学,虽然不断的向她讥讽,有的假装替她欢喜,说上一大段比骂还凶的好话,有的假装替她担忧,怂恿她去向侯校长推辞,但罗湘绮的答复,却始终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真的!湘绮对于这件事,心里的确看得很轻。在侯校长没有指定她充任代表之前,她实在没有希望别人推举她的意思,待到侯校长把她的名字圈定之后,她立刻觉得这是一种很平常的义务,好比她三年来一直被指定充任级长一样,固然不足希罕,但也没有推辞的必要。她想踏上讲台去冲着自己全校的同学,和寥寥可数的几个来宾面前,像背书似的讲上一段客气话,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讲得好,人家也不过是拍一阵子手完事;讲得不好,人家也不见得就把自己轰下来,左右是这么一回事,不信反会比平常的功课难的。
难倒一些不难,可是这一段短短的谢词,后来对于她自己所发生的影响,却委实不是她所预料得到的!她的生命的过程,竟因这一次十分钟不到的演说,而从一条原是很平坦又且极少曲折的大道上,岔到了另一条崎岖不平,险象环生的小路上去。要是她事先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是一定宁愿被侯校长开除,抵死不愿充任这一个不祥的代表的!
然而世界上,有几个人是可以料到未来的一切的?
七月三日的上午,女师的五周纪念会终于在一所古旧的大礼堂里举行了,天气是非常的阴沉,好像老天也知道将有一个纯洁的少女,要在这个集会上,遭到厄运了。灰黑色的云片,遮满了天空,好好的一个早上,变得像傍晚一样。
来宾照例只是很少的几个地方长官和绅士之流,连学生的家长在内,也不过三四十人,一眨眼,时钟不觉已打过九下。学生和先到的来宾,一齐走进礼堂去了,侯校长却还在应接室外的廊下,很焦急地鹄候着。因为这一次的典礼中,胡督军和汪省长两位,都是万不能少的偶像,而且事先他们都答应准到,但现在除掉汪省长已由马教育厅长伴同到会之外,胡督军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