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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我能够把梅宝找回来的话,这里一家的人有谁会不爱她啊?也许哥哥和嫂嫂在第一天上就要提出他们的要求来了,那时……”一种中年妇人所常有的幻想,不时在湘绮的脑海里浮沉着,然而可怜的是她自己还始终不知道梅宝在何处咧!
因为梅宝没有着落,她那一个幻想的发展便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完全停顿了,只是她对于少华的一切,却依旧非常关心,虽然大学里的功课已不是她所能指导的了,但逢到少华在家的时候,她总得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论学校里的事。而少华也因自己的父亲太过市侩气,全不懂得学问是怎么一回事的缘故,觉得一到家里,就只有他姑母一个人还可以谈谈,因此不仅湘绮所询问的一切,他总肯从实回答,便是湘绮所没有问到的事,他也往往主动地会告诉她。例如他跟哪一个同学最知己,上礼拜天在哪一家影戏院里看戏等等,都会一古脑儿地说出来,绝对不像在父母跟前那样的隐讳。
湘绮瞧他的性格太爽直,太毛躁,有时候也顺势利导的劝告几句,但说得总是很温婉,使少华听了,倒比受他老子拍台拍凳地大骂更愿意接受。
日子像水一般地流过去,不觉又是春天了。
因为战事的影响,上海有许多学堂都进入了畸形状态,小小一座校舍,往往是两三家联合使用的,地点则十有九在闹市中心,跟交易所或商场做贴邻。学生上课的时间,普通都分为上下午,平均每星期上不到三天课,闲的时候倒占了大半;而同时,娱乐事业却在上海大大的兴旺起来,几乎已到三步一酒楼,五步一舞场的境地。在这种特殊的情势下,便有许多青年人不期然而然的在求学之外,得到了另外一项兼差——高等游民!
这些游民们凡在上午有课的,便在下午挟着洋装书,走进舞场或电影院去,假使不幸而课程恰好排在下午的话,那么玩的时间就不得不移到晚上了,好在第二天早上,尽可高卧,家庭方面虽然看了多少觉得有些不顺眼,可是老爷太太都忙着在囤货,买美金票,孩子的事怎么会有工夫去问?反正有横财可发,儿女读书不读书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风气很快地就像传染病似的散播开来了,罗少华也是一个血气未定的青年,环境既不允许他和其余的一般人隔离,最后当然也同流合污了。
只是他的头脑倒还清楚,玩尽管玩,迷恋却还不曾迷恋,直到他在寿荣华川菜馆里遇见梅宝的一晚,心才开始有些醉了。
他每次在舞场里看到那些腰细得像水蛇一样,眼媚得像千年狐狸一样的舞女时,心也未尝不上上下下地狂跳着,但那只是一种欲,当他一走出舞场的大门,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之后,心便立刻宁静了。
“这是一种,小瓶上标得很清楚,怎么可以不顾一切的喝下去呢?”他往往这样自己警戒着。
但他一瞧见梅宝,却就觉得这决不是一瓶毒酒了。她的朴素的服装,天然秀丽的面貌,温文而庄重的举止,没有一点不使少华心醉的,如果要把她譬做酒的话,那么除掉真正的法兰西香槟,便没有别的可以比拟了!
最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一个卖唱的女孩子的相貌,何以很有几分像他自己家里的姑妈?
然而他回家之后,当然不敢就向湘绮说,只在暗地里特别多看了她几眼,结果是越看越像。于是他心里便觉得格外的兴奋了。
他记得很清楚,父亲曾经在闲谈的时候说过几次,他姑妈是从前天津女子师范的一朵校花,长得又好看,读书又聪明,真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她,最后为了要救他父亲的痨病起见,看在钱的份上,才嫁了一位军阀,后来几乎个个人都替她惋惜。
“假使我能够得到一个长得像姑妈一样好看的女子做终身伴侣,爸爸跟妈妈真不知道要怎样欢喜呢?而姑妈也必然免不掉要吓一大跳,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天下有长得跟她如此相像的人!”打寿荣华菜馆里回来的一晚,少华足足在枕上胡思乱想地闹了半夜。
照他自己的打算,他跟两个同学既替那卖唱的少女解过一次围,多少有些恩德,待第二遭相见时,必然就能很容易地亲热起来了。
哪知他独自上寿荣华去连等了两晚,都不曾等到梅宝的影子,别的卖唱的姑娘尽有,却始终不见那两老两小的一群,他的脸又嫩,几次想向那些茶房询问,总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先生,你要等什么人吗?”倒是有一个茶房先忍不住了,他瞧这个小伙子接连两晚,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上这儿来,独自一个人占了一间雅座,寡吃寡喝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便自动踅过来向他询问着。
少华被他这么一问,脸马上涨红了,心里真懊悔不该瞒过了那两个同学,独自出来做这种勾当。
“我不等……”他嗫嚅了好一会,最后才决定凑此直截爽快地问个明白,“不错,我想问你一件事。前天晚上,我们在这儿喝酒,看见有四个卖唱的人,两老两小,怎么昨天和今晚都不见?”
“噢!你先生问的是韩老头子一家吗?”茶房的脸上,立刻透出了会心的微笑来,凭他那样的老于世故,只听少华一开口,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正是,正是。”少华假装很在行地回答。
“那你还是上别家酒馆里去等他们吧!”茶房悄悄地说。
“为什么呢?”这倒使我们这一位二十岁未满的青年人觉得茫然不解了。
“他们卖唱的人,原是家家馆子都要走进去的,”那茶房对于少华的年轻无知,差一些就笑出来,“可是从那一晚,他们跟八号里的客人闹过一场之后,心里多少有些胆怯,惟恐有人会在这里等他们,所以这两日独独不上这儿来。”
“啊……!”少华这才恍然大悟,便来不及地赏了那茶房一块钱,匆匆会过账奔出去。
然而事情真不巧,他在第二家很大的菜馆里一直候到十点钟,还是不见梅宝们四个人的踪迹,连别的卖唱的姑娘也没有;倒是这酒馆的茶房,一次两次三次地探进头来,向他很怀疑地张望着,最后,他只能怏怏地算清账走出来。
第三第四天偏逢裕华生日,他家里不断地请客,使他无法再溜出来进行这一件事。
“这孩子的神气很古怪,倒像有什么心事呢!”湘绮旁观者清,看了少华在招待客人时那种心神不定的情态,便和他母亲暗暗议论。
“我是没有心思再去管他了!”近玉倒真是个放纵的母亲。“男孩子家长到这么大,总像一头野马一样,这两天老是关在家里,他自然要觉得坐立不安了!”
湘绮勉强把头点了一点,心里实在不敢赞同她嫂嫂的说法,因为她知道少华往常虽也爱玩,但到了家里,从不曾像这样心昏意乱的,仿佛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一样。可是少华毕竟还只是她的一个内侄,她的神情上虽已有了可疑之点,但他父母既不问,湘绮当然不便去干涉他,何况少华也只是神态可疑,行动上根本还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示咧!
但反常的行动终于给她发现了,因为从裕华生日过后的第二晚起,接连有三天,少华都不曾回家吃晚饭,总得迟到湘绮快要回房休息之前,才瞧见他很兴奋地走进来。
裕华是照例忙着在外面应酬,近玉也只专心一意的在打牌,两个人谁也没有工夫去注意他们的儿子,于是湘绮不得不越俎代庖了。
“少华,你这几天在外面忙些什么事啊?”她悄悄地走到少华的屋子外面去,站在门框下很温和地问。
其时这个年轻人正在吹着口哨,一路换衣服,一路默默地痴笑。
“噢……!”直到湘绮开口,他才从幻想中惊觉过来。
“什么事值得这样高兴?”湘绮慢慢地走进去,站在距离他不到三尺的一张小桌子旁边。
少华的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红晕。
“是有三个……四个朋友在一起打乒乓,谁也打不过我。”他略略踌躇一下,便立刻编出一段谎话来了,“那是在一位姓余的同学家里,他们很有钱,最欢喜我们去玩,饭菜备得非常的好。今儿还有香酥鸭咧!”
“明儿你还要去吗?”湘绮向他微微一笑。
“当然要去的,”少华一面把解下的领带挂进橱里去,一面装得怪正经地说,“姑妈,你不知道一个年轻人是最需要运动的。此刻在上海,几乎无论什么室外运动都不能举行,那我们就不能不做些室内运动了,而打乒乓便是最适宜的一种室内运动。姑妈,你在学堂里的时候难道没有玩过吗?”
“当然也玩过,只是不像你这样的尽拣晚上玩。”
少华的脸上不觉又是一红。
“而且家里的地方也很大,你何不把他们请到这儿来呢?”湘绮的视线像两支针一样地戳定在少华的脸上。
“你天天去打扰人家,难道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这件事妈妈也许不赞成,她是最怕我们在家里吵闹的。”少华勉强想出了一个理由来抗辩,“而且,姑妈,告诉你,我那姓余的同学家里还有一位才从北方回来的表妹,说得好一口国语,我们几个人都想顺便跟她学习学习……”
16、青春之火(3)
不等少华的话说完,湘绮便笑起来了。
“原来还有这个缘故!那位小姐此刻大概有多少年纪了?”
少华知道说谎已说出了毛病,险些窘得回答不出来。“这个……这个我倒没有问过……”
湘绮也满心以为少华的秘密已给自己完全盘问出来了,便不再追究下去,只向他淡淡地警告了一句:
“小心,不要为了学国语反把其他的功课全抛弃了!”
少华涨红着脸,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可是经此—度谎骗以后,他的行动便格外自由了;因为在湘绮的心里,总以为他所说的打乒乓是假话,跟那姓余的同学的表妹恋爱是真话,反正年轻人总免不掉要有这一个过程的,所以便不再顾问他的事了。
这样约摸又过了二十多天。这一晚,大约十点钟光景,湘绮已独自回到房里去安歇了,突然听得二楼那一间坐憩室里起了一阵吵闹声,有人在拍台拍凳的大骂,有人在哭泣,还有人在劝解,足足闹了半个多钟头才安静。
第二天,她首先发现少华的两眼有些红肿,神气非常的苦闷,而裕华的脸上,却兀自带着隔夜的余怒。
“二妹,告诉你吧!少华近来大大的变了!”吃过早饭,近玉便悄悄地告诉湘绮,“这半个多月来,他天天在外面胡闹,非到十点钟从不回家,我们因为事情忙,也没有注意他。直到昨儿晚上,你哥哥回来得早一些,恰好在门口碰见少华,心里已有些不快,后来又发现他手上戴的一个金戒指跟一只金表都不见了,再查他自己的零用钱,已经也花得一文不剩了。问他在什么地方花掉的,他又抵死也不肯说,惹得你哥哥恼起来,便打了他一顿,从此不许他再在晚上走出去。”
湘绮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上次少华跟她说的简直全是谎话,因为在同学家里结识一个正正经经的女朋友,是无论怎样不会花掉这许多钱的。
“既然这样,让我好好地去劝劝他吧!”
当湘绮走进少华卧室的时候,他正像一个被击败了的将军一样地呆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满面都是忧郁。
“孩子,不要这样,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应该知道自己的错误。”湘绮走过去,用一条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抚拍着。“古圣贤说得好,谁能无过,只要有过而能改,便依旧是一个好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