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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立言一会嫌汽车速度太慢,一会懊悔没有早去县里反映。阎赛安两人第一次上司徒厂里“调查”的情况,志鹏回大兴隆巷便向保国和立功述说了。保国从屋里拿出大摞书,拍着《六法全书》等法律文本,愤慨地:“完全搞的‘有罪推定’,唯心主义一套嘛!”志鹏问:“什么叫‘有罪推定’?”,保国很得意自已的长进,不厌其详地解释一番,说:“先假定你有罪,再找证据。这不是唯心又是什么?!”立功恨恨地:“要在武汉,老子早号人把他家门槛翻了!”立言一笑:“那倒好,正扣上个打砸抢罪名。这不是私仇,那种方式解决不了的。”志鹏说:“那是不行。路线斗争引导对方犯错误。他们巴不得你急呢!”这个昔日的三字兵头目也许因为父亲的原因,也许出于对刘氏兄弟和保国的感情,口气完全站在造反派的立场。说毕,又建议:“立言哥,他们这般整人,回去向我哥讲呀!”立言仍不赞同:“又没给我作结论,怎么讲?只能脚痒在鞋子里拱。”后来,立功来信说志鹏写过信、继瑛同保国还去栗阳专门谈了他在白水中学遭遇,劝他找志鲲反映一下,立言都没行动。他要等着拿到白纸黑字再才反驳。不想,亮出的白纸黑字差点气得他说不出话来!
立言找到县革委会,向门口守卫的枪兵打听:“同志,请问陈志鲲主任住哪栋楼?”枪兵听他是武汉腔,记起陈主任妻子和舅弟探亲之事,回答:“您是陈主任亲戚?”立言含糊地“嗯”一声,点点头。枪兵告诉道:“朝北笔直走,有栋古典式小楼,檐角挂着只小铃铛。那就是陈主任办公室兼宿舍。”立言道声谢急步寻去,仿佛担心被人窥破赶出门。
这天的阳光很好,满院里栀子和茉莉飘动甜蜜芳香,让立言记起儿时在石家院子与志鲲嬉戏的情景……有年初夏,他和继瑛、志鲲在石家后花园捉迷藏,本来躲在假山石后面很隐蔽,志鲲四处寻不着。继瑛看中池边一朵栀子花,勾腰去摘,不意,跌落池边。立言慌忙拉时,自已却滑倒水里了。水并不深,只起脚脖。志鲲听见继瑛惊叫,赶来先扯她。岂料,继瑛不肯伸手,指着池塘:“先救立言哥嘛,他在水里!”志鲲讪讪地,又觉得好笑:“塘里水连我家黑猫‘四脚踏雪’也淹不死,有什么好救的?我先拉起你,才好拉他嘛!”继瑛依旧不伸手,瞧见立言自已爬上岸,才让志鲲拉起。立言做个怪相掩饰窘态:“说什么救?掉到小河里我也不怕啊!”志鲲笑话道:“表妹心疼表哥嘛,难怪别人说你们是小俩口啊!”继瑛气得哭起来,边抹眼泪边骂:“嚼牙巴骨,烂舌根!”志鲲知道说错话,陪小心分辩道:“别人说的,不是我说的。”不防,继瑛一掌将他搡到水里,乐得三人哈哈大笑……这久远的回忆使立言提起精神,脚步轻快,几下子登上古城墙坡道。
北门箭楼里,志鲲踱着方步同两个秘书侃侃而谈,当他瞅见立言出现门口,楞了一瞬,随即,迎上前握手:“立言,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坐!”瞧立言进办公室并不落座,望望两个秘书,笑而不语,志鲲明白了:“上楼去吧,上面是我的卧室兼办公地方。”说着,吩咐古秘书:“沏两杯西湖龙井。”而后,用手掌做个“请”的手势让立言先上。
上二楼,立言眼睛一亮。他知道志鲲爱整洁,没料到历经数千百年风雨的古城堡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杉木地板漆得如红地毯,沙发、茶几、文件柜、书架、写字台,按房形摆设得恰到好处。茶几上头的墙壁挂幅《毛主席去安源》印刷品,对面墙上是志鲲手书仿毛体《沁园春?咏雪》,挨着志鲲书法横幅,是汤文选水墨《卧虎图》。书架上排列着马恩列斯毛著作,另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周一良、吴于廑的《世界通史》及大量的哲学书,费尔巴哈、黑格尔、笛卡尔、康德、尼采等等。想来,栗阳没人懂尼采为何许人,故而,志鲲公然摆在架上。打开下面柜门,则全是唐诗、宋词、元曲、《古文观止》、《红楼梦》、《三国演义》等文学书籍。《三国演义》的下册翻卷起,放在一摞书上,书页上有许多波浪线。估摸对这本随处纵横捭阖,充满奇谋妙计的小说,主人看得最多。立言关了柜门,羡慕地:“你读了不少书呢!”志鲲得意地:“立言兄,你可是第一个允许参观我藏书的人!”立言瞟见窗台上有盆栀子花,走近前,说:“刚才在大院闻到它的芳香,让我想起在你家后花园玩耍的那些日子呢!”志鲲听了颇为动情,沉思有顷,用《与吴质书》里一句感慨道:“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立言见他如此念旧,满怀希望,竟没听懂答话里潜台词,趁秘书送过茶退下,提起自已在白水中学受到的诬枉。
志鲲仔细听完立言申述,抿着嘴儿眯缝眼思索一会,字斟句酌地:“你的情况,我来栗阳当工宣队长时就听过。后来志鹏写过信,继瑛保国来玩时也谈起……本当到白水去看你……但是,我现在一举一动,好多人盯着,不能随便……考虑到影响,包括对你的影响……”立言这才隐隐感觉志鲲借用曹丕那句话的真实含意,心里不由发冷。他正感到失望,志鲲话锋一转:“你今天来向我反映属正当权利。你的材料县委讨论过,刚才你详细说了,不是没道理……”立言急切地:“是呀,是呀,总得讲证据吧?”志鲲做个打断制止手势:“事出有因……”本想接下说“查无实据”,临了变成:“但,白水中学专案组也并非完全没材料……”立言见志鲲尚且这般认定,声调不由提高了:“问题在于,是捕风捉影,还是证据确凿,是捏造的材料,还是真有其事?!”
面对朋友质询,志鲲沉吟着。他不能透露县委集体讨论的情况,更不能明说省地委的精神:“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整那些妄图颠复无产阶级专政的造反派!”最后,他只能劝慰立言:“实际上,对你的处分会从宽,并未按结论的三大错误处置……”这回答有些出格,但他相信立言不会问是什么处分,问了他也不会告诉。
立言果然并不关心处分,反驳道:“我不乞求谁从宽。只要求实事求是。如果为了从宽,听任拨弄,承认捏造的东西,让他们名正言顺定下来,一辈子背起,那真成了蠢猪!”
志鲲露出会心微笑,儿时伙伴果然富于思辨。县委讨论时,有人几次决定逮捕;因为主管政法的书记认为证据不足,不同意批捕。否则,哪会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志鲲认为,朋友文化革命中问题也够严重,于是说:“即便就你文化革命中所犯错误来看也够处分……”立言双手一摊:“除了‘威胁革命领导干部’勉强说得上,其余也是捏造的呀!你想想,田家宝、王树根凭什么把我的过错往自已头上拉?再说,只要实事求是,按政策办,多重处分,我心甘情愿接受!我没干的事扣在头上,即便不处分,我也不接受。”这诘问有道理,并且,毒打李树清是立言运动中主要错误。如果这条竟属捏造,白水中学专案的确有问题。志鲲忽然一笑,问:“是不是7?20之后,你压他们压狠了……”立言叫屈道:“团结都团结不过来,怎么压哪?那段日子,他们靠边了,只是再不能整人罢了,于是,感觉受压。这些人向来靠整人吃饭。整人整惯了,一旦不整人就显示不出自已的存在;整人整惯了,一旦不整人仿佛被别人整了一样难受!”这话让志鲲又一笑,沉吟有顷,终于作出决断:“行,你先回去。我要县‘两清办’复查一下。”
从县革委会出来,立言底气十足,脚步轻快。街两边店铺虽然古旧、矮小、逼窄,还不如大兴隆巷的住房,今天在立言眼里很亮堂。他心情愉快,决定先逛书店,而后去回民餐馆吃碗牛肉面,再看场电影。走到十字街,听见有人喊他,循声看去,是田家宝。
田家宝比立言先受处置,记大过一次,调到曲剧团拉琴伴奏。得成年累月下乡演出,不如教音乐安逸,让他叫苦不迭。田家宝介绍身旁一个俊俏后生,说:“他就是党秀帘。”
党秀帘是栗阳有名的曲剧演员。王任重到栗阳,专点他演唱《十八摸》。唱词淋漓尽致地描述男人将女人从头摸到脚的*细节。文化革命初期,党秀帘自然受到冲击,打成黑帮。后来造了反。党秀帘和华秀梅都是剧团台柱,称为“栗阳两秀”,经常搭档演戏。男有情,女有意。但是,华秀梅由伯父华大为介绍,与王槐青儿子订亲,同党秀帘只能眉目传情,难遂心意。有年夏天,华秀梅邀党秀帘去家里吃饭。边吃边聊,到晚上八点才散席。华家离城里三十多里路,班车早没有了。华秀梅在堂屋里支起高梁苫子让党秀帘留宿。半夜,华秀梅起来上厕所,转来时,一头钻进党秀帘帐子里……第二天回剧团,党秀帘左思右想不对劲,向党支部坦白所犯错误。为这事,不知受到多少批斗。结论是:“一贯宣扬封资修糜烂生活方式;受批判后,不思悔改,竟敢造反,向党反攻倒算,并变本加厉腐蚀毒害社会主义青年,诱奸华XX,实属牛鬼蛇神。经研究,戴坏分子帽子,监督劳动。”
听党秀帘细声细气、一扭三晃讲完自已遭遇,立言莞尔一笑。田家宝知道他不喜欢“娘姨相”,戏谑道:“华大为是县常委,王槐青是公安局长,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你连老虎的*都敢戳,哪有好下场!”党秀帘毫无羞耻地回答:“看了她那桃花脸、莲蓬奶、马蜂腰,谁能不动心?”这话让立言两个乐不可支。虽然讨厌这太监似戏子,立言仍抱不平:“如果真是你说的情节,哪谈得上诱奸?更不能戴坏分子帽子!充其量只算恋爱越线,了不起记过。”党秀帘早听田家宝称赞刘立言有水平,这番辨析教他看到翻案希望。他拉立言上回民餐馆,由田家宝陪起,自已跑回剧团拿处分文件给立言看。
席间,立言逐字逐句批驳处分党秀帘的结论材料,又说:“家宝的处分也重了,手枪是音乐学院同学给的,写成‘抢枪’与事实不符;打李树清是他整你黑材料,愤激下冲动而致,调离便算处分,还记什么大过?” 说得两个背时鬼眉开眼笑,立言趁着酒兴指点道:“抓住结论中一条主要问题推翻,便可大大减轻处分的。”三人边喝酒边议,下午三点才分手。立言要赶末班汽车,书店、电影院自然没去成。
回到学校,立言刚开门,赵松樵找来了。立言冷冷地瞧一眼,懒理他。对赵松樵其人,刚到白水中学,田家宝就介绍过。早在文化革命前,赵松樵就偷偷记录同事们闲谈中出格言论:时间、地点、人员、情节,写得详详细细。运动开始,按图索骥,逐人逐事揭发。这特务行径令人毛骨悚然,又恨又怕,臭不可闻。但,最终自已亦在劫难逃。初始,立言认为是形左实右路线毒害所致,况且也是造反战友,并未鄙视。别人不与他交往,立言与他来往。岂料,清队、两清,赵松樵故态复萌,故伎重施,四处乱咬。为这事,立言没少受田家宝埋怨。这家伙怎么还厚着脸皮上门搭讪?赵松樵将“结论”一递,愁眉苦脸告诉立言,自已受到记大过处分。口里连连叫嚷:“完了,完了,不但我这辈子有污点,子子孙孙也抬不起头,前途完了!”立言瞅他一付可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