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檞寄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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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烟。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烟,我和很多抽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日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抽烟。
当心跳因为荃而加速时,我也会抽烟。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抽!〃
〃过阵子,会戒的。〃
〃戒烟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不要抽,好吗?好。〃我勉强挤出微笑。
〃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
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抽烟呢?〃
〃嗯。〃
〃抽烟,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
〃你抽烟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压向我左边的心脏。
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运的排水系统。
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内塞进一堆药品。
〃那是什么?〃
〃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
〃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
〃唉呀,带着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纠紧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
从香港回来后,接到荃的电话。
〃你终于回来了。〃
〃你又用〃终于〃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嗯。香港有个地方叫〃荃湾〃喔,跟你没关系吧?没。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因为我……我一直很担心。担心什么?你走后,我觉得台湾这座岛好像变轻了。我怕台湾会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来了。〃荃,台湾不会变轻的。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没多久,明菁结束实习老师生涯,
并通过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师任用资格,当上正式老师。
〃为什么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吗?〃明菁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因为我喜欢明菁留在台南,却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如果我说〃喜欢〃,我觉得对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对不起明菁。
也许是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得不到排遣,我开始到子尧兄的房间看书。
我通常会看八字或紫微斗数之类的命理学书籍。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犹豫不决的个性?
〃你怎么老看这类书呢?〃子尧兄指着我手中一本关于命理学的书。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学算是古人写的一种模式,用来描述生命的过程和轨迹。〃子尧兄阖上他正阅读的书本,放在桌上,走近我:〃这跟你用数学模式描述物理现象,没什么太大差别。嗯。它仅是提供参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时意志力尚远胜于它。嗯。我对命理学还算有点研究,〃子尧兄看看我:〃说吧,碰到什么问题呢?感情吗?子尧兄……我可以问你吗?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问我了。为什么?你爱不爱她,这要问你;她爱不爱你,这要问她。你们到底相不相爱,这要问你们,怎么会问我这种江湖术士呢?如果你命中注定林明菁适合你,可是你爱的却是别人,你该如何?只能自己下决心而已。子尧兄,谢谢你。〃原来他是在点化我。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拍拍我的头。
子尧兄说得没错,我应该下决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将它拿掉的时候了。
在一个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开客厅的落地窗。
〃过儿,你回来了。〃
〃姑姑,这是……〃我看到客厅内还坐着七个高中女生,有点惊讶。
〃她们是学校的校刊社成员,我带她们来这里讨论事情,不介意吧?当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过儿……〃有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子高喊,〃杨过与小龙女!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缠绵啵〃其余六个女孩子开始赞叹着。
〃老师当小龙女是绰绰有余,可是这个杨过嘛,算是差强人意。〃有一个坐在明菁旁,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声向身旁的女孩说。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我耳朵很好喔。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短发女孩说完后,七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不可以没礼貌。〃明菁笑说,〃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老师心疼了啵真是鹣鲽情深呀。还有夫唱妇随哦。〃七个女孩子又开始起哄。
短发女孩站起身说:〃我们每人给老师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说……白头誓言需牢记。天上地下,人间海底,生死在一起。若油调蜜,如胶似漆,永远不分离。天上要学鸟比翼,地下愿做枝连理,祸福两相依。深深爱意有如明皇贵妃不忍去。浓浓情谊恰似牛郎织女长相忆。愿效仲卿兰芝东南飞,坚贞永不移!〃七个女孩,一人说一句。
〃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神雕侠侣的。〃
明菁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还是保持着老师应有的风范。
〃老师,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么认识的?〃绑马尾的女孩说。
〃说嘛说嘛。〃其他女生也附和着。
明菁看看我,然后笑着说:
〃我跟他呀,是联谊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要上车前,要抽……〃明菁开始诉说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
她说得很详尽,有些细节甚至我已经忘记了。
明菁边说边笑,她那种快乐的神情与闪亮的眼神,我永远忘不掉。
折腾了一下午,七个女生终于要走了。
〃别学陈世美哦。要好好对老师哦。不可以花心哦。〃她们临走前,还对我撂下这些狠话。
〃过儿,对不起。我的学生很顽皮。〃学生走后,明菁笑着道歉。
〃没关系。高中生本来就应该活泼。〃我也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你并没有否认。〃明菁低声说。
〃否认什么?〃
明菁看看我,红了脸,然后低下头。
我好像知道,我没有否认的,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我虽然可以下定决心。
但我却始终不忍心。
过了几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采访伙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们相约吃晚饭,在第一次看见荃的餐馆。
荃吃饭时,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红玫瑰。
离开餐馆时,我跟服务生要了那朵红玫瑰,送给荃。
荃接过花,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
〃伤心吗?〃
〃不。我很高兴。〃荃抬起头,擦擦眼泪,破涕为笑:〃你第一次送我花呢。可是这不是我买的。没差别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兴了。那为什么哭呢?我怕这朵红玫瑰凋谢。只好用我的眼泪,来涵养它。〃我回头看看这家餐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看见荃的地方,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的地方。
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
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埃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喔。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担心我什么?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我没事,别担心。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那怎么办?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嗯。别担心,没事的。好。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好。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没错。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后来,我还用画的呢。〃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埃〃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可是……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认识我之后呢?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未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祝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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