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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死在能被人发现的地方。不然他的尸体,迟早还是会被人拖出来扒光了嘲笑。
身上一阵潮热一阵酷寒,安平牙齿咯咯打著颤,手底下越来越使不上力,抠不住草皮了。
冷汗湿了一层又一层,他强撑著不肯晕过去,想再爬得更远一点。手掌摸到了一块手头,安平吃力地抱住,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撑著身体蹭著地面往上移。那石头却是松动的,被他一扳,从地上翘起来,带著安平,从山坡上直滚下去。
安平滚到山腰处就昏了过去。好在这边的山坡多年前被施工队修正过,没有大石块,安平裹住碎石杂草滚到山脚,被一块乱草丛生的大土丘挡住停了下来。
趴在土丘上昏睡了一夜,再睁开眼,天色已微透出淡蓝色的晨光。
过了一晚,多少有了点力气。安平把这土丘颤巍巍站起身,被乱草侵占的山脚下,在野草稠密的缝隙中间,散落著一个个粗大的中空水泥管道。
安平如沙漠中得见绿洲的干渴旅人,连滚带爬钻进一只被土盖了大半边的水泥管道,躺进去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这种管道大都是废弃的烂尾工地留下的,经常被野狗野猫,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用作栖身之所。
这片工地看上去荒废已久,离城市太远,找不到食物,也没有乞丐和流浪猫来这里安家。
刚好,他可以安安静静死在这里。
只要两三个月不会被发现就好。等他烂成一堆白骨,就算会被挖出来,也不用再怕了。
安平满足地合上眼睛。手掌一点点挪动胸口的衣袋里,摸到一枚木质的戒指。
真好,还在里面。
他攥住那枚戒指,嘴角浮起笑意。脑海里浮现出裴宿恒年轻俊美的笑脸。
安平……
青年干净悦耳的声音也在耳边复苏了。
安平唇边的笑容更加温柔。
真好。
生命终结时,还能看到你,还能听到你。
真好……
九
九
窗外还在落雨。雨丝细密连绵了两日,将空气都浇得稀薄。天空被厚重的铅灰色挤得密不透风,那些粗浓的色块,似乎随时都会伴着雨滴坠落而下,好将这昏暗潮湿、令人窒息的人间彻底压碎。
墙头有朵茶花在风雨的吹打中落下枝头,花朵陷进泥水中,染了一身黑污。
裴宿恒的目光从残破的花瓣上收回,随手关上窗子,将窗帘拉拢。
狭小的房间顷刻变得更加逼仄。
裴宿恒压着胸口急喘了几口气,紧掐在喉间的憋闷感稍微缓解了些。
他又垂首拉严的窗帘前默立片刻,拳头几松几合,终于定了决心,转身几步走到房间中央的睡床旁。
安平正睡在上面,长睫毛柔顺地低垂着,在眼窝处投下蝶翅型的阴影;双眉舒展而平整,眉间也没有平日里总会出现的,那道忧郁的淡淡皱褶。
他真的像是睡着了,沉溺在绵软的美梦里,恬淡安适,如在落地窗前午睡的猫咪。
但是再美妙的梦,已不能一直做下去。时间太久了,是时候醒来了。
裴宿恒凝视着安平睡脸,俯身在安平唇上轻轻吻一下。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而后便不再犹豫,动作利落地将安平手背上的输液针起下来。
把点滴架挪到墙角,青年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棉布垫和长布条。他先用包着海绵的棉布垫仔细裹好安平手腕脚踝,再把长布条系在上面,小心地将安平的四肢固定在睡床的四角。
再三确定捆绑的方式和力度不会对肢体造成伤害,裴宿恒用钢勺撬开安平的牙关,把一小根消过毒的软木塞进他嘴里。
做完这些,裴宿恒把空调调高几度,去卫生间洗净手仔细擦干,回到床边小心翼翼解开安平的睡衣,用剪刀剪开衣袖,让安平的上身充分暴露出来。
安平有伤的左胸,已经整个红肿起来,很明显地比右边高出了许。
裴宿恒对安平的伤情很了解。安平彻底昏迷前醒过一次,那时他刚找到人,安平的伤势正处于爆发期,伤口化脓血流不止,感染引发炎症,体温高得直逼极限。
他急的理智全无,抱起安平就要往医院跑。安平昏茫地张开眼,誓死不肯,拼了性命挣扎反抗。
他望着他,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里,一瞬间燎动着野火般疯狂的绝望。
“求你宿恒,”他抛下仅存的尊严哀求他,甚至想要跪在他脚下,“别再让别人来嘲笑我。求你了,我求你了。那比活剐了我还要难受啊……”
安平没有说完便晕厥过去,一直到现在,整整四天,没再醒过一次。
他抱着安平,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泪水流干了,就不停干呕,直到连胃液都呕出来。
安平的恐惧,他懂。这三十几年安平活得有多艰辛,他纵使未曾亲历,也能够想象得出。特别是当他打开过安平书房里的那只冷藏箱之后,安平所遭受的凌辱,便如一把尖刀插在了他的心尖上。
他愤怒狂暴,怨恨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让他恨不得毁掉整个世界,来补偿安平所承受的屈辱。
而当他正将失而复得的爱人抱在怀里,他心里只剩下满满的悔恨和疼痛。
安平胸前的一对幼乳,还有左胸那道几乎齐根斩下的伤口,像一只铁拳紧握着他心头的那把尖刀,凶狠地辗转深刺,将他的半颗心脏绞杀的支离破碎。
最心爱的宝贝,被人如此肆意地践踏摧残,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能保护最珍视的人,无法洞察他的内心,就连他决心赴死都没能及时发现,他还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爱人。
他口口声声向安平发誓,说自己会变得强大,会爱他一辈子,让他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依旧幼稚得一塌糊涂。
他只会撒娇邀宠,像个贪婪的坏孩子,不停地索取安平的关爱,却从不曾积极地成长,却学习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也成为安平的依靠。
背后那只无耻的恶魔逼迫得安平痛不欲生。
但他的幼稚无能却是压垮安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但凡能稍微有些担当,可靠一点,安平也绝不会舍得抛下美萍一个人偷偷寻死。
最可恨的就是他,他没有资格去怨恨别人。
裴宿恒深深吸一口气,揉了下酸胀的眼睛,又去洗了一遍手。他用小刷子把指甲缝都刷的干干净净,自然晾干后,把从诊所买来的无菌包打开,默想着护士的指导程序,戴上无菌手套。
冷静下来后,他也很快自动排除了去医院的念头。如今的媒体一个个都是青面獠牙的吸血怪兽,为了拿到点劲爆头条,可以丝毫不顾忌当事人的死活。
安平这种情况,上社会版头条都是小的,真得捅出去,不出半分钟,安平的清晰全身照就能传遍大半个地球。
到那时,就算暂时把人救回来又能怎样?安平还是会被铺天盖地的恶意报道活活逼死。死后还会继续充当那帮闲人的笑柄。
他也没有足够深的个人关系网,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联系到可靠的私人医生。若是动用家族的人脉,安平的隐秘只会暴露得更快。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自己动手。
十几厘米的伤口,边缘的皮肉已经溃烂,必须要彻底清创缝合。
裴宿恒没有医学基础,只在接受国际红十字会志愿者培训时,受过简单的处理伤口的训练。
安排好住处后,他火速找了家诊所,交了高额的费用,一边加紧跟着医生学习缝合伤口的基本方法,一边按照医嘱,轮番给安平挂消炎药和营养液。
四天的时间太短,只够他把那些细碎的手术步骤勉强记在脑子里。他连用镊子夹手术针还没有练习纯熟。在动物身上做实验时,只能用指头死死地捏住那只不听使唤的弧形针,连皮带肉地扎过去,一针戳到自己戴着塑胶手套的指头上。
他从来没察觉自己竟然这么笨过,不眠不休四天四夜,连个小小的缝合手术都做不好。
他连那些小兔子的伤口都缝合不好,他真的不敢在安平身上动手。
更糟糕的是,他弄不到麻药。即便弄得到,他也找不到有资质的人给安平注射。就算他能突然开窍,麻醉注射没有一年半载的实习,他也万万不敢往安平的血管里扎针。
可是,没时间了。
再拖下去,安平的伤口会进入快速恶化期,一旦引发败血症,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趁现在安平的热度暂时被压了下去,必须做好伤口处理。
裴宿恒盯着手术包看了很久。胸口的心跳快得似要炸裂,墙上挂钟的走秒声,咔嚓咔嚓,就像手术刀在据着他的耳道。
眉尖轻轻跳了一下,他把大半瓶碘酒倒在药盘里的大堆棉球上。
棉球很快被浸透成黄褐色。他端着药盘走到床跟前,用大镊子夹了一大团棉球,从外围开始,给安平的伤口消毒。
他目光始终紧锁在镊子下的伤口上,没抬头看安平一眼。
清洗过三遍后,裴宿恒把手里的镊子换成手术剪刀。
剪刀的刃口不长,看上去还有些钝。但裴宿恒很清楚,一剪下去,就是皮开肉裂。
裴宿恒垂着眼睫,慢慢伸出手。
一手用小镊子夹住伤口边缘的腐肉,一手拿着手术剪缓缓靠过去。
他的手很稳定,很奇异地居然没有发抖。
一滴汗水从眉心抵在睫毛上。他不再犹豫,右手轻动打开剪刀,冲着散发着臭气的腐肉,剪了下去。
十
十
鲜血争先恐後从手术剪下喷涌出来。
床板陡然发出近乎要坍塌震动声。
安平无法发出声音,他被突如其来的激痛刺醒,疯狂扭动著四肢挣扎。绑缚手脚的布条陡然被扯得笔直,即使隔著厚厚的棉布垫,也深深地陷进了皮肉里。
裴宿恒手中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连指尖都没有抖一下。
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没有听觉也有视觉的木头人,魂魄抽离,五感尽失,只有手指还在按照既定的程序活动。
手术剪开合的节奏纹丝不乱,两片刀刃相处,腐烂的组织逐渐掉落。
血水流成了河。
安平塞著软木的口腔,发出呜呜的闷哼。他绷直了身子,全身的每一块骨骼都在剧烈颤动。这时哪怕用极小的力道轻轻戳他一下,他的筋骨似乎都能立刻折断碎裂。
伤口上缘清除完毕,裴宿恒用大量纱布把血水暂时吸干,换一把手术剪,继续清理下缘的腐肉。
安平痛得刚要昏过去,又兀地被新一轮的剧痛撕扯地醒过来。他的身体明显以濒临承受的极限。肢体被固定的布条牵制著扭曲成一种诡异的姿态。冷汗一层叠一层,如被大雨反复浇淋。双眼充血成一双血球,眼角怒张得地几乎要裂开。
最後一丝病变的组织被剪除了。
裴宿恒一面止血,一面迅速扔掉手术剪,捏起手术针,用镊子钳夹著伤口火速缝合。
安平被剧痛折磨得气息奄奄,身体强直地弹动了两下,突然气力全消跌回床上,软成了一滩烂泥。口涎从他无法合拢的嘴角流到枕头上,喉咙里发出类似倒气的咳咳声。
裴宿恒埋头专注地打手术结,依旧不为所动。
他实现已在衡量,结合医生的建议,确定至少要给安平缝十三针。
为了尽量压缩处理伤口的时间,他提前穿好了二十余枚手术针,打完一个结立刻换针缝合下一段。争锋多秒,半秒锺也不得耽搁。
手术针的尖端从一侧皮肉穿进,又从另一侧穿出。肠线在皮肤中穿梭,细微的摩擦声被极度放大,擦擦地划割在耳膜上。
安平此时已没有了动静。他痛得虚脱,精魂都似被剪碎了,只剩了一口气,吊著这具破败的皮囊。
他不再挣扎,裴宿恒反倒著了慌,一直稳定的手开始微微抖动。牙齿紧咬住下唇,切下一块唇肉,勉强止住愈加失控的手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