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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多情-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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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挣扎,裴宿恒反倒著了慌,一直稳定的手开始微微抖动。牙齿紧咬住下唇,切下一块唇肉,勉强止住愈加失控的手颤,颤颤巍巍地打下最後一个手术结,青年便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腿骨像被敲断了一样,稍用力就往一侧歪倒,试了几次都无法站起来。裴宿恒只得蹲坐著,支著手臂把安平的伤口包扎好。然後拖过旁边的一只高脚凳子,一手撑在上面,慢慢直起身子靠在床边的柜子上,哆哆嗦嗦地给安平挂好点滴。
之後他便一头扑在床边,冷汗淋漓脸色煞白,活似要死了一般。

脑中空空的,呆滞了约莫大半个锺头,裴宿恒才又有了点人气儿。他略微动了动手脚,立时爬到床头查看安平的状况。
安平还陷在昏迷中不肯醒,面色极差,连嘴唇都是灰白的。但好在虽然气息微弱,呼吸倒还平稳。
裴宿恒稍微定了心神,摇晃著站起来,把安平绑在睡床四角的手脚解开。
他原本还想把浸满污血的床单换掉,好让安平躺得舒服些。可他心惊胆战了一上午,三魂六魄都还没有完全归位,体虚气短的,稍作活动虚汗便一重重地往外冒,於是只得作罢。
只把备好的软被给安平盖好,摸了摸安平的手心,浑浑噩噩地,自己也似要昏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雨势渐大,被大风折断的树枝打在在窗玻璃上,陡然一声巨响。
裴宿恒一个激灵抬起头来。他有些茫然地盯著被窗帘挡住的窗子看了一会儿,而後怔怔地转过头,视线没有目标地落在了床头的挂锺上。
挂锺的秒锺一停一顿地移动著,拖动著分针,极缓慢地向最上方靠近。
裴宿恒的目光跟著秒针跑了好几圈,分针慢悠悠地走到了十二的中间。隔壁的房间,隐约似是传来了新闻联播的开头曲。

裴宿恒的心脏突然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阵惊慌的狂跳。
从手术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五个小时。诊所的医生交代过他,术後二十四小时如果伤者还不能转醒,那便是凶多吉少了。

他爬起来,抖著手掀开被子查看安平的伤口。伤口渗血不严重,但安平的体温又变得有些高。
青年心慌意乱,赶忙把营养液停掉,又挂上一瓶退烧消炎的药水。

风雨交加,天很快就黑透了。
裴宿恒心里也掀起一场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冲荡得他惊魂难定。
他不断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每个几分锺就要奔过去看看安平的情况。可他又没办法再安静守在安平身旁。安平的睡容太平静,连呼吸都似乎没有起伏,他多看一眼,喉咙都似被卡住一样无法喘息。

房间里的脚步声回荡了一夜。
天亮时,裴宿恒停在窗口。他下巴上钻出了胡渣,头发蓬乱,转瞬间似老了十多岁。他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远处望著安平,神情荒芜,也似一个老人。

他靠著窗台,慢慢滑坐在地上,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守望著安平。
他不敢再靠上去,他怕自己会受不住等待的煎熬,在冲动之下失手毁掉安平。

秒针每走动一格,都在裴宿恒的心上凶残地划下一道血痕。时针逼近下午两点时,他的心口已被划割得血肉模糊。
安平还在睡,自始至终没有换过一个姿势。
绝望像咆哮的海水吞没了青年。他仰头发出一声长长地哀嚎,战战兢兢趴到安平头侧。
“安平……”
他试著喊安平的名字,声音抖得不成调。伸手碰了碰安平的面颊,那高热的温度,几乎烫得他皮肉焦糊。
“安平……安平……”
他嘶喊著哭出来。眼泪干了,没有泪水,只能一声声嘶嚎,胃袋抽搐著不停干呕。

如果安平真的去了,那便都是他害的。
草草学了几天缝合术,就胆大包天为安平处理已经溃烂感染的伤口,这简直无异於谋杀。
他总是这麽蠢,自以为是地做些混账事,让自己最心爱的人受苦。

青年抠烂了手里的床单,一瞬不瞬地凝视著安平,心底生出一股疯狂的妄念:安平不愿意醒来,那他便陪安平一起沈睡。
从小他就是孤苦伶仃一个人,那些所谓的亲人,有与没有都没什麽两样。母亲去世後,这世上他再无所眷恋,能与深爱的人至死守在一处,怕也是上天给他的最後的补偿。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却再也见不到爱人的模样。

时针早已越过两点,已经开始向著四点进发。
裴宿恒松开安平的手,弯下腰认真地吻安平的唇。
“别怕安平……”
他微微直起身,唇边带上星点的笑容,手指轻柔地顺著安平的头发。

别怕,以後,不管到哪里,我都陪著你。

他把这几天来一直没断过的点滴起掉,兑好一盆温水,仔细地给安平擦了身。
床头柜上放著两份之前买好的白粥,原是想等安平醒了给他垫胃的。他打开一碗粥,三两口吞下去。
河道边的那片废旧工地离这里太远,不补充点体力是撑不到地方的。那是安平给自己选的归宿地,他要陪著安平,自然什麽都要依著他。

他把背包里不多的东西都掏出来,只留下一只钱包,在房间中搜索一番,找到一支水果刀塞进去。

他走到床边把安平抱起来,想了想又把安平放回去。
安平爱整洁,最受不了自己在人前邋遢失态。他把安平弄成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安平一定会生气,他得去给安平找一套像样的衣服。

“安平,等著,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又吻了安平一下,拿出钱包,像怕惊醒安平一般,轻手轻脚开门出去。

他去名品专柜买了一套休闲西装,又搭配好衬衣和腰带、皮鞋。等赶回去,时间已过了将近一个锺头。

雨渐渐停了,乌云的缝隙里依稀绽放出一线亮光。
裴宿恒急匆匆爬上旅店的二楼,喊著安平的名字推开房门。

房间中央的床铺,是空的。
脏乱的床单和被子都在上面,只有安平不见了。

裴宿恒冲进去。
“安平!”
没有人,十几平米的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踢开卫生间的门,仍旧看不到安平的影子。
“安平!安平!!”
他大喊著跑到走廊上,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他扭头往楼下跑,突然在跑过另一个楼梯道口,眼角擦过一个白色的影子。
他慌忙版主楼梯扶手站住──
一楼到二楼的缓步台上,有一扇敞开的窗户,一到衣著褴褛遍身血渍的人影,静静地立在窗前。

裴宿恒掐著自己的喉咙,一步一步地轻轻地走下去。

“天晴了……”
那人看著天上越来越亮的霞光,梦呓般地说著。

“安平……”
裴宿恒颤抖著走到他身後,伸出手臂用力抱住他,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




十一

十一
安平苏醒後,变得不爱讲话。他本来就是比较寡言的性子,现在更像是被女巫收去了声音,几乎一整天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态度也愈加疏离。
裴宿恒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晚上休息也不敢离开他床边,他却是一副对待陌生人的样子,不冷不热的。由於身体过於虚弱,无法下床活动,每天早起被裴宿恒伺候著洗漱吃饭後,安平便靠坐在床头专注地对著对面的墙壁发呆。裴宿恒对他讲什麽,他都只会垂下睫毛,绞著手指沈默以对。

这副消极对抗的态度,比他最初被迫接受雌激素注射时还要来得严重。
看那劲头,竟似要记一辈子的仇了。

之前的情况,裴宿恒并不太清楚。但他了解安平,知道他温和的表象下其实也有一股子倔劲。
他违背安平的意志,将人救了回来,在安平还没完全想通前,肯定会怪罪他。况且他为安平清理伤口,见识了安平身体上最不堪的变化,安平一时抹不开脸面,少不得要生闷气。

在旅店又休养了两日,安平的身体稍微有了点起色。裴宿恒便急匆匆著买了回程的车票。
裴宿恒出来找人时,美萍暂时被老王接回家去照料。这边的情势稳定下来後,每天跟老王通电话,都能听到美萍在那边哭喊著找安平,再耽搁几天,美萍怕是真的要急病了。
也亏得安平心里也同样挂念著美萍,裴宿恒心急火燎地张罗著往回赶,他虽然仍不太情愿,却没有真心拒绝。

返程的车是夜车。裴宿恒买了两张下卧票,上车睡一觉,第二天醒了就到家了。

上车後,与拥挤的人群混杂在一处,裴宿恒的心中升起几许小小的雀跃。
过去的那十几天,静下心是仔细想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头几日他没头苍蝇般拿著安平的照片的四处寻人,每回别人看过照片对他摇头,他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冰冻一回。几乎要支撑不下去时,上天总算可怜他,让美萍在哭闹中无意间透露了出了家乡的信息。
茫茫无边的黑夜中,只在一个未知的方向,闪过一道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星光,纵使明知那处的尽头也是一条死路,为了安抚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还是要硬著头皮走下去。

那时,裴宿恒不是在找安平,他是找他自己。把自己那跟著安平一同离家出走的生命的活力和希望,找回来。

他庆幸自己没有放弃,没有因为美萍的病情,而把那条稍纵即逝的线索忽略掉。否则,一切便都无可挽回了。

青年摇著头深长地叹了口气。
再往後的事,他没有勇气再回想。对他而言,若说漫无目的的寻找,是在地狱里煎熬,那麽找到安平以後的日子,便是比地狱的刀山火海,更残酷的酷刑。
他眼睁睁看著爱人,了无生气地等待死亡。也头一回无比清醒地,看著自己,向死亡奔跑。
那样的日子,他不想再去记忆。毕竟生不如死的经历,只有一次就足够了。

列车开动後,裴宿恒急忙正好床铺,照顾安平睡下。他的铺位就在安平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人。
但很快,为了不影响乘客休息,车厢的等熄掉了。
裴宿恒翻来覆去,怎麽也躺不安稳了。
安平的伤势恢复还不够稳定。在旅馆时,晚上他都是打地铺,睡在安平旁边,留一盏小壁灯,方便他查看安平的情况。安平若是不舒服,他也能及时发现。
火车上两张铺位离得虽也不远,可这麽暗的光线,就算是安平突发急症,他也不能及时发现了。

裴宿恒思来想去总不能安心,干脆起身不睡了,抽出一张报纸,铺在安平的铺位前,小心翼翼挨著床跟坐著。
安平睡著了,没有发现他。等安平的呼吸更见平稳後,他悄悄伸手进棉被里,轻轻地握住了安平的指尖。
这样就好了,安平不管是发热、出冷汗,他都能第一件感觉到。

过道的空间太窄,青年身材高大,蜷缩著很不舒坦。时间不长,双腿变麻木了,裴宿恒又挪到了下身子,凑过去,把下巴搁在床铺上,仔细地凝视著安平的面容。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只要看著安平,心里就有糖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再苦再难的日子,也都挨得过去。
裴宿恒笑了笑,隔著棉被,吻了吻安平的肩头。

一夜无事。窗口透进光亮时,裴宿恒靠在安平床上眯了一小会。
他不敢多睡,记挂著要照顾安平吃早饭、吃药,打了五六分锺的盹,便强忍著困意睁开眼。
一宿没睡,眼里像跑进了沙子硌得难受。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时,却见安平已经醒来,两眼微张,淡淡地看著他。
安平苏醒後,这还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直视他。
青年瞬时胸口荡起一阵激越,眼中酸涩,似乎又要流出眼泪来。

车上人多,他唯恐失态,强自按捺著情绪,结结巴巴地找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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