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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再晖作声不得。方才满心郁郁的钟有初这时才有心情打量盥洗台上的瓶瓶罐罐,池边正放着一个刻着酒店徽标的玳瑁盒子,打开看居然是一盒绿头火柴,不由得大喜:“好别致!可以给我吗?我爸他收集火花。”
钟汝意最得意的是收集了一整套的三毛流浪记。虽然比不上雷志恒的藏品矜贵,但也自得其乐。
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占据了雷再晖的全部身心,但只要钟有初在身边时便轻松下来。他一直野心勃勃,追逐成功,家庭不美满便要事业达到顶峰。因为曾经身不由己,所以现今他唯一的乐趣在于支配他人的人生。他从未重视生命中的小幸福——竟然会有人因为学会读温度计就开心,收到一条短信便感激涕零,真是令他百感交集。
他并不知自己已经深深为她着迷。此时最直接的念头是要将她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滑滑稽稽,欢欢喜喜。
钟有初以为自己失言,不该在他面前谈到自己的父亲,令他语塞:“对不起……”
他看她一眼,将手上的残水弹她面上。钟有初猝不及防:“哎,我……”
他又弹了一弹。钟有初终于明白是要她收声。
她就连扁嘴样子也那么可人。他走出去,又倚着门框对她说:“有初,我眼皮快睁不开。”
“我回个短信。”
这条字斟句酌的回信花了她整整十分钟。等她走出洗手间时,雷再晖已经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睡着了。
行李箱已经打开,但衣物还摊在床上。
看来睫毛再长,眼睛再漂亮的男人冬天也得穿线衣线裤。哦,还有软塌塌的全棉背心?心口处印着“格陵电力”。
钟汝意还在矿上工作时,一切生活用品皆由单位负责。往往他会将余下的换成女款拿回家——那简直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钟有初怔忡了好一会儿,耳边只闻沉沉的呼吸声。
她把衣服收进衣柜,又帮他脱掉鞋子,不小心看到他的鞋码是四十二码半。
立刻想起以前拍过一部古装戏,女主角为了给心上人做一双靴子,偷偷用绢帕量他踩下的脚印。
做演员的坏处就在此,总觉得人生处处皆是戏剧的神迹。
雷再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才醒来。一醒来就喊她的名字:“有初。”
“我在。”
窝在沙发上的她披着自己的大衣,睡眼惺忪,连滚带爬挨到他身边。
她有职业道德,不会一走了之。
冬夜已长,房间里光线昏暗,雷再晖仍能看出她一张红红白白的俏脸仰望过来,过敏的地方已经复原,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温存,柔声问她:“你吃过东西了吗?”
“嗯。我吃了一盘姜汁通心粉。”
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恐怕十分严肃,钟有初坐正了身姿。
“楚医生说爸爸可能撑不过农历新年。”雷再晖良久才道,“一切事宜我们都心中有数。数日来,他最开心就是看见你。”
“老人家高兴就好。”
我们虽然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不应该空落落地走。
“妈妈的性格一贯是那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并非针对。”
“我明白。”
“至于雷暖容,她做人确有很大缺陷,但并非无可救药。只是我现在还没精力与时间来管教她。”
但凡心热,对自己亲人的态度都过于天真:“放心吧,我并不会和她起冲突。”
“我知道你不至于和她一般计较。但她咄咄逼人——不要忍。”雷再晖道,“有初,绝不要再委屈自己。”
精神力量对病人的影响竟是如此强悍。
雷志恒先是开口要求吃饭。过了两日,又要求下床散步。
收到这样的消息,来探病的人重又多了起来。川流不息的人群引得主任医生楚汉雄教授数次大发雷霆:“病人需要休息!”
艾玉棠持天真念头,觉得丈夫可同死神角力,且赢到最后。连乖戾女雷暖容也态度软化,不再处处顶心顶肺。
她活到二十五岁,一场恋爱也没有谈过。她心志坚定,这一生只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弯为她挡风遮雨,之前是父亲雷志恒,现在理所当然要哥哥雷再晖接力。父亲既然能奇迹般康复,她就大发慈悲,饶过雷再晖。
雷志恒恢复了每天上午收看英文台的习惯,半个小时的国际新闻全是雷暖容同声翻译。
艾玉棠为彰显虎父无犬女,特对钟有初解释:“容容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她的导师曾经建议她去系统学习同声传译。”
言下之意十分遗憾。雷暖容偏不:“我为什么要成天飞来飞去,和一帮高高在上的人说话?有病。”
只要能待在父亲身边,她宁可在格陵电力的总务处做一些琐碎工作。
那天雷再晖和钟有初两人一进病房,就听见雷暖容桀桀冷笑: “……我是说爸爸不会这样小气。”
“钟小姐,你过来。”艾玉棠从木盒中拿出一条珍珠项链,“你雷叔叔叫我拿这颗琉璃去制一条项链,你看看,喜不喜欢。”
琉璃地球配上一对对由大到细的珍珠,洁白润圆,十分端庄。
雷志恒嫌老气:“我说要时尚点,适合年轻人。”
艾玉棠解释道:“老蔡说琉璃颜色浮动,拿珍珠来镇是最好。再说,我觉得钟小姐很适合珍珠,典雅大方。”
雷再晖柔声问她:“喜欢吗?”
钟有初满心喜悦,并不掩饰:“嗯。很漂亮。很喜欢。”
雷暖容轻蔑地嗤一声。雷再晖知道钟有初不会与她计较——喜欢就是喜欢,何必故作矜持?雷志恒听她说喜欢,更是高兴,将项链拿在手中:“有初啊,你靠过来一些。”
钟有初嗯一声,移到雷志恒床前,折下脖颈;雷志恒亲自给未来儿媳戴上,又轻声道:“有初啊,我把再晖的世界,就托付给你了!”
一闻此言,钟有初不由得一阵心悸。
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叶月宾。
她纵身一跃之前,又将女儿的世界托付给了谁呢?
一部戏从开镜到杀青的周期大约是三至四个月,若是这样呕心沥血的大制作,又更是打定一年半载的计划。
做戏的日子淡淡地流过,忽久忽短。久,久到钟有初已记不清楚自己出入医院了几次;短,短又短到她觉得似乎还未听够雷志恒口中的少年雷再晖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当戏做到精彩时分,他们在医院遇到了利永贞。
遇到闺蜜固然欣喜,看到雷再晖就是一脸惊讶:“咦?发生了什么?我和你发短信”
现今已经轮不到她来医院轮班;她不过是跑腿送些东西。
大惊之下,钟有初尚未来得及开口,雷再晖就已经将手伸了出去。
“你好,我是雷再晖。”
个中原因颇复杂。但利永贞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立刻明白了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误会。
不由分说,她抓起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声音十分快乐:“有初,雷书记和艾阿姨都是好人。雷先生,我把有初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是不好好对她,我拿千万伏高压电死你啊。”
雷再晖爱屋及乌,顿觉钟有初的朋友也那么可爱:“一定。”
后来利永贞再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听说是因为工作繁忙,而工作繁忙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封雅颂在北极的工作提前完成,即将返埠。
它在你眼里
甫一踏上格陵的土地,封雅颂便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眷恋的污浊空气。
他的灵魂和肉身自北极涤荡一圈回来,更觉开阔。世外桃源固然令人向往,衬得世俗都市一切分外可爱。
唯一可惜的是,他刚到北极便写了明信片回来,至今同事们都还没收到。
若还有遗憾便是回到公司后没有见到利永贞。他料到她不会夹道欢迎他回来,但不见人影也实在抗议得太明显。
等他述完职回到家中,母亲陈礼梅嘘寒问暖之余,不停告诉他许多琐碎的事情。
“贞贞替我换了杂物间的灯泡和微波炉的插座。梅雨天气,我胳膊疼到举不起来,佟樱彩不见人影……实话告诉你,我的手机快捷键第一位换成了利永贞。”
无一不是提醒他,这些家常功夫,多得利永贞不计前嫌帮忙。可芳邻并没有给他机会道谢。
从工作表上来看,她连着下了两天电站,值了两夜班,马不停蹄,带着徒弟去工业区检修——
屈思危多么器重她,真是工作多到百手千腿都做不完。整天不见人影,只有一张凌乱的办公桌,杯子里剩半杯残茶。
她也许喝了一半,收到工作信息,立刻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待她回来时,将一大叠明信片甩在封雅颂桌上:“为什么电力一课的信箱里塞满了这个?”
哈,明信片和利永贞一起姗姗来迟。
封雅颂还来不及阻止她,她便一口将隔了七夜的茶喝了下去,还嚷着好渴好渴。
“利永贞!”
“怎么?”利永贞拿眼角瞥他,不咸不淡,“大家怎么还不来拿明信片?封工千里寄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般话中带刺,还是和从前一样。
北极一草一木均不可带回现代都市,只有明信片。收到了明信片的同事们个个笑逐颜开。封工多有人情味,每张明信片都附着不同字句。只有兰宁啊一声。
“怎么了?”
她举着自己那张明信片,脸一直红到脖子去:“师父给我写的是电站防火守则十二字口诀。”
利永贞坐定在电脑前将键盘按得啪啪作响——她已经逐张看过,唯独没有利永贞。前徒弟兰宁还要在她伤口上多插一刀。
“哎呀,那你一定不会再忘记。”
“封工,给女朋友带了什么呀?”有人如此问他。
利永贞拿起水杯快速走了出去。这姿态告诉大家,近七个月的合作之后,封雅颂和利永贞依然水火不容。
直到下班,两人不得不走同一条路线回家的时候,封雅颂出声了。
“利工,等一下。”
“干什么?”
“一起拼车回去怎么样。”
利益驱使,利永贞嗯了一声。
在车上,封雅颂问她:“怎么出外勤出了七日那么久?”
利永贞愤然:“我去创造世界了,不行吗?”
一部黑色别克从窗外驶过,封雅颂突然道:“利工,你觉得刚才那车怎么样?我打算买车,以后上下班方便许多。”
利永贞大为嫉妒。才从北极回来,拿了高额津贴,就做这副暴发户嘴脸——不,凭心而论,封雅一直有理财计划。
她突然想起佟樱彩的骐达男,实在对封雅颂骂不出口:“好像还不错。”
“那以后……”
毫无征兆,一阵锐疼自胃部传来,利永贞疼得蜷起,完全没有听见封雅颂在说什么。
她记得月头才放了一盒奥美拉唑在包里,但颤抖着手翻出来只有空空的锡板,不知何时已经吃完。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母亲数落她吃药如同吃糖,不由得气馁加惊惧。
“你怎么了?”封雅颂察觉到她有异样,一张桃心脸已经煞白煞白。
一阵甚过一阵的锐疼不断升级,扩散到四肢百骸。利永贞紧紧捂着腹部弯下腰去:“唉,我的胃很疼……”
他立刻对司机说:“师傅,请你开去最近的医院。”
利永贞已经痛到浑身无力,双耳闭塞,病痛如同蚕虫沙沙啃食光明,眼前皆是黑暗一片。
有谁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永贞,坚持住。”
浑浑噩噩不知道捱了多久,又听见鸣笛声响成一片,谁在骂路况一塌糊涂,好似前方出了什么交通事故,寸步难行。利永贞疼得轻声哭了起来。
砰地一声,鸣笛声和叫骂声灌向耳中,车门被打开。
她身体一轻,已经被封雅颂抱了起来。
“贞贞,不要怕。”
怎么可能不怕?疼痛最能折磨人的意志。她心底一片悲凉,以为短暂一生就此结束,可又不甘心。
大约半小时后,在社区卫生站内,利永贞才从那些消极负面中恢复神智,头依然有些晕,但胃区已经完全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