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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张夫人的那一刻,我心里转过许多念头。
张夫人厌恶霍晏,自不必说。这中间的纠葛太多了。早年江充一党陷害卫皇后及太子时,现在的大将军大司马未出面,右将军张安世当时为光禄大夫,跟着霍大将军,也未出面。而张夫人的丈夫张贺是太子门人,因为右将军的明哲保身,兄弟二人很是不愉了些日子。
他们兄弟不愉,也没少了霍晏的作用。霍晏本就看不起张贺这个老实人,张贺受太子牵连受了腐刑后就更加不待见他了,仗着霍显的势力,霍晏没少给张夫人和张贺脸色瞧。
张贺本有一个儿子,却早早死了,他们夫妻两个膝下无子女,算算年纪,也到了绸缪子女养老的时候了。
之前他们想过继张将军的儿子,但霍晏一直不同意。
我只是,想借着张夫人的手,狠狠地抽一次霍晏的脸。
张夫人显然已经从如珰那听了些□,所以她气定神闲地说:“就算如此,她好歹是二弟的女儿,就因为打坏的物什,你就要打死她?她母亲是个舞妓,打杀随你。可这是亲生女儿,你好歹也得问问右将军啊?万一将军知道了呢。”
霍晏梗着脖子道:“嫂子也太多心了,右将军可没时间管内宅的事。一个丫头,死了又知什么?”
张夫人走上前来,亲手将我从如珰身边拉开,道:“这正好,我膝下没个子女,弟妹知道的,我和子文(张贺的字)三番两次想从你家过继一个,总没有合适的。这丫头又灵巧,又烈,我很喜欢,你就把她给我吧,两全其美。至于她打坏的物件,你也杀了人家母亲了,也够了。现下右将军并不是安然无虞,少生点事,比较好吧。”
张夫人的声音温柔似水,很动听。
霍晏愤愤地甩一下袖子,瞪我一眼,道:“嫂子高兴就好。只这丫头不安分,嫂子带回去,可得多多管教才是!”
我,就这样,被张夫人带走了。
对张夫人,我闻名已久,十分仰慕。
张夫人是个极为智慧的女人。她心思细腻,性格温和,对丈夫非常尊重,有能力才识,却不显摆。
在她身上我几乎看到了所有女人该有的优点。她也许不如我母亲漂亮,不如母亲多才多艺,可她比母亲聪明,比她坚强,智量长远不输男子。
她直接让我上了她的车,她家最显赫的时候有马车,因为丈夫的事儿,换成了牛车,现在张贺被任命为掖庭令,但是牛车却一直留了下来。
我猜测,这对她而言,是个必须长久保持的提醒,提醒她不要忘了身后之患。
我一边抽噎,一边请求她帮忙救下如珰,刚才我在激动之下抱了如珰,霍晏不傻,她一想就能知道如珰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留下她肯定会害了她。
张夫人显然很欣赏如珰的义气,满口答应下来。不一会儿,如珰就穿着粗麻衣服被管家领着来了。
我将仅剩的两支簪子和一个铜镯子交给她,请她帮忙为母亲收尸,张夫人听见了,让随身的侍女递给她一袋钱,道:“这里是三百钱,你拿去收尸。小鸾,首饰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吧?收好,别随意用掉,我说要收你做女儿,可不是随口说说。如珰,你在街上请几个收尸人去收,做完就到掖庭令府来,找管家。柳江、杨河,大猛、高猛,你们几个陪如珰走一趟。”
如珰和两个侍女、两个侍卫走了,张夫人带我上了牛车,我直接在踏板上跪了,非常认真地说:“小鸾叩谢夫人救命之恩。可是小鸾不能跟夫人走,也不能做夫人的女儿。”
“为什么?”张夫人一点也不生气,她悠然自得地在车里那块不大不小的榻上坐下,半靠在凭几上,语气很亲和。
“母亲身亡,小鸾要为母亲守孝三年。若是夫人收小鸾做女儿,一则没有父母俱在,女儿守孝服丧、衣白麻、履草苎的道理,且家有重孝之人,总归不祥。夫人救小鸾一命,小鸾铭记五内,怎敢打扰夫人的日子?二则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小鸾迟早要从将军夫人身上讨回这笔血债,夫人是她的嫂子,小鸾不想欺骗夫人,瞒着夫人去复仇。”
我说完,努力压低身子,将额头触在木板上。
张夫人轻笑一声,扶我起来,道:“你这样有心,我怎么舍得不要你?难得她不容你,而你又是二弟的女儿,天生天赐你该是我们家的女孩儿。放心,守孝随你,你父亲和我都不是迂腐狭隘的人,至于复仇……你等着瞧,也许不用你出手,她就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我直觉她是认真的,于是问道:“为什么?”
张夫人答非所问:“念过书么?”
我乖乖地回答说:“曾经偷听二郎的夫子给他上课。”
张夫人笑道:“跟我念几年书,你就懂了。”
“几年?可是我朝法律,女子十五不嫁,其父母有罪啊。过完今年七夕,小鸾就十三了。”
“可你还要守孝,要三年呢,这三年总不需要罚金。就算要,不过就是几个钱的事。长安城哪个小娘子不是交过罚金的?”张夫人道,“你放心,咱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颇有些波折,家底还是有的,几个罚金有何难?”
我从一大早的紧张和焦灼中稍稍松懈了些,又向她磕个头。
她带我走,可能只是为了打霍晏的脸,然而她肯为我做这么多,不论怎样,我感激她。
、逝者如斯夫
此时尚早。
张贺不在家,夫人就让人给我收拾房间,又带我熟悉了一下府里的情形,仔细问我喜欢什么,想如何安排自己的房子。
我因需守孝,房中呈设以简单朴素为要,张夫人让我讲要求喜好说了,命管家记下来,又让找家里常用的匠人来做,衣服也需量身新裁……各处打点妥当,已是晚膳时分,张贺不在家,所以张夫人便让我沐浴更衣,在后院陪她用膳。
我很乖巧地应了,在桃溪的帮助下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打理清楚,来到后院大海棠树底下坐了。
张夫人摇着一柄宫扇,道:“如果你父亲在家,咱们可就没这么自由了。瞧瞧园子里多好看,他偏偏讲究席不正不入,他不在,我就带你到园子里用膳。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在房里闷着不好,在外边风一吹,心里也轻松些。”
话虽如此,我心里怎能轻松下来。张夫人不多言,选了几个清淡的菜让人布好,催着我用膳。
大约是申时过半,张贺回来了。
这是一个身形消瘦,容颜清矍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夫人一样,性格温和,气质端重。
张贺问了我的身世来历,唏嘘不矣,向夫人点点头,又说:“小鸾以后就改名张鸾,都姓张也是一家血脉,不讲究这些了。过几日夫人代我往宗祠里禀告族长,就算定了。鸾儿,你尚在孝中,就暂时不准备酒席,等你出了孝,再说。”
张夫人忙到:“鸾儿,还不快拜见父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满心欢喜,赶紧在侍女放下的软榻上跪倒伏地:“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起来吧!”父亲说道,“为父不常在家,你要好好陪伴你母亲。”
“是,女儿懂得。”
在张贺家的日子非常平静。
逢年节、生辰、忌日,得了母亲的允许,我可以出门给阿母扫墓,其他时间我从不出门,只在家里看书识字。
每天清晨,我先起身盥沐,在灵位前悼念亡母后亲自下厨准备些点心,然后服侍父母起身净面,将妥善放好的点心匣子交给父亲的侍从大猛带上,和母亲一起送父亲出门去掖庭办事,然后回到房里陪伴母亲处理家务。
起初母亲说我太多礼,其实我只是想更亲近这两个最后的亲人。后来母亲习惯了我的陪伴,我不在她身边,她反而不自在。
母亲是个满腹才华的女子,她将她平素所习,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她授我诗书,教我礼义,使我通于文史法略。
我喜欢歌舞音律,她只擅长抚琴,于是除抚琴外,她又额外为我延请师父,教我以乐舞。
世家大族出身的母亲非常不喜欢我跳舞,但是因为我喜欢,所以她也不反对,她比寻常女子的亲生母亲更慈爱,更通情达理。
岁月在母亲的教导和父亲的关爱中缓缓淌去。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时光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它无影无形,不可捉摸,痕迹难觅。然而它又用一种无法逆转、延缓的力量,迫使世事变迁,人事易改。
它使我身长拔长,它使我不复稚嫩,它将我的青涩撤去,换上少女的窈窕。我的脸不再圆润,五官日渐纤巧。
它让我的年华悄换,让春光爬上我的脸庞、发梢。
它命我褪下浅薄无知,而充盈我以诗书文华,它让我脱离卑微鄙贱,堪称世家女。
我守孝期满,便跟着母亲,上门拜访了几户交好的人家。
其中既有和我有宿怨的右将军家,也有和我家同命相怜的暴室啬夫许广汉家。
我还在守孝时,许广汉家的女儿许琛就曾上门来拜访。
许广汉和我父亲是朋友,两人同为废太子的旧臣,同样被处以腐刑,许广汉几经辗转,成了我父亲的下属。
许琛走动得比较勤快,她是个相当活泼的姑娘,虽然出身同样不高,气度却很不凡。她有个不错的师父,也是我的半师,邴叔父。
邴叔父亦是太子旧臣,眼下已官至廷尉,颇得大将军大司马霍光重视。他为人一向正直,待人亲和有礼,并不因太子失势、父亲受刑就疏远我们。
母亲提出想请邴叔父教我儒、法学理,邴叔父马上就答应了。
因为彼时我需在家服丧,不能出门,所以一直是邴叔父到我家来教我念书,作为他的学生,许琛自然也就时时常来。
我猜测邴叔父是看出了些什么,他时常劝我要放下仇恨。
他不知道我的经历,我也不可能将母亲的死亡告知他。他是执掌刑律的廷尉,向来重视律法和正义。这样的人会轻而易举地得罪许多人,也能轻而易举地赢得尊敬,比如我。
邴叔父只教了我三年,我出了孝之后,他就不再登门了。
许琛是行过拜师礼的,不像我,只是父亲看我喜欢念书,才请他帮忙给我讲学。所以她可以全心全意地跟着邴叔父学,而我不可以。
她真是个好命的姑娘,但有所求,父母无所不应。当然她本人也很值得交往,聪明可靠,没枉费了她父母的关爱。
我羡慕她的无忧无虑,但我知道这来源于她内心的坚强和乐观。她是个寻常的姑娘,和所有的长安娘子一样,侍奉父母,养身修心,做针黹女红,下厨讨父母欢心。
可她又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她心里从来满满都是对未来的美好的期待,和她在一起,即使终日无话,只是相对临书描画,整个人仍然会变得轻松、欢乐起来。
我自认不比她软弱,但我比她现实,无法像她这样乐观,她让我羡慕而无法嫉妒,这种区别更让我喜欢她。
端阳的时候,正逢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掌上明珠、小女儿霍姃的生辰,因父亲是霍光的门人,所以母亲便带我前去祝寿。
我给霍四娘子准备的礼物是一匹手绣的料子,绯色的缎子底,绣满了桃花。展开看来能拼成一幅很大的桃林行莺图,风流别致。
一匹料子,正可以做一身曲裾袍,或者一件足以当做正装用的广袖袍子。
霍光不愧是权倾朝野的重臣,虽然是他女儿的芳辰,前来聚会的夫人娘子络绎不绝。
霍显穿一身紫色系的三重衣,华贵无匹,却输给了一身淡雅、气质淡然的母亲。
我跟在母亲身边,看她与其他人家的女眷往来。我们家地位并不高,但母亲往那儿一站,就足可以将对面那位不知是哪家贵戚的夫人比下去。
母亲曾说过,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