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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琴忙低头弯腰去寻,香宝心里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走到窗边。
站在原地,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蹲在雪地上寻找平安结,右手拨弄着积雪,左手的袖管却是空空如也,一阵风拂过,那袖管竟是随风扬起……
香宝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宝的脚,卫琴愣了一下,抬头看她,随即缓缓站起身。
“怎么回事?”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在战场被偷袭了。”卫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脑袋,“以前只有我偷袭别人,现在被别人偷袭,真是报应不爽。”
香宝冷着脸。见她如此表情,卫琴稍稍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可是卫琴……被砍的,是你的手臂啊!
“呵呵,本来那一刀是向着我的脸招呼过来的,可是我想啊,万一毁了容你认不出我可怎么呀,就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废了条手……”半晌,他抬头看她,又笑眯眯地道,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笑话一般,但却见香宝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又低下了头。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找那掉落的平安结。
低着头,香宝拨弄着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眼中却忍不住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不起……”卫琴弯腰,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咬牙,香宝猛地抬起头,“为什么总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断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宝气得大吼。
卫琴单膝着地,看着香宝,用仅有的右手轻轻拭了拭香宝的脸颊,“对不起让你担心,对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都知道了……
原来他是在内疚孩子的死,内疚越女对她所做的事。
呵呵,好傻,与你无关的,就算你在场,越女也不见得会救我。勾践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岂会手软?
卫琴伸手,轻轻替她拂去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姐姐……”
他说,姐姐。
他喊她,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第一次承认她是他的姐姐。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着她,轻轻开口,“我从来未曾像现在这般幸庆,幸庆我是你的亲人。”
香宝低头,抵着他日渐宽厚的肩膀,泪水止不住的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为她想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明明是那样排斥着这样的血缘关系,他明明……
如今,却是承认了这姐弟关系。
他的心里,又该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手掌触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结,香宝拾起,抬头细细地替他重新挂在脖子上……风中,那不时扬起的火红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只手臂,连同手臂上那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纹身,一同消失不见。
卫琴从未跟她讲过那一场战争,那一场让他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争,但是香宝知道,那一定是无比的惨烈。
只是……那个红衣的男子,终是活着回来了。
她的弟弟,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
下午的时候,有宫人过来传话,说今晚夫差在大殿设宴犒赏三军,庆贺凯旋,众妃需一并出席。
香宝点头,应诺。
“夫人,昨天夜里,温医师死了。”喜乐替香宝挽好头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道。
“温医师?”看着镜中面色苍白似鬼的自己,香宝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妇人有没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本来该替夫人你接生的医师,听说昨天夜里被人杀死在家中,死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珠宝,连口中都塞着许多钱币,死相十分可怖……”喜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回过神来,皱眉,“口中塞着钱?”
“嗯。”喜乐点头,一脸的戚戚焉。
那晚医师那么凑巧地出宫,定是收了谁的好处,只是若真是那幕后的主谋杀人灭口,也不会把钱塞进他的嘴巴里那么怪异……
香宝心里微微一紧,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间里数钱。”那一日卫琴的话犹在耳边。
“然后我听说你被卖掉了。”……卫琴皱眉的模样。
“所以,你烧了留君醉,烧死了甘大娘?”她叹气的声音……
“嗯。”卫琴低低地应声。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香宝。
香宝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医师的死,与卫琴有关吗?
喜乐拿了梳妆盒来,细细地在她脸上描画着,香宝闭了眼,任她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乐惊叹。
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之中那个华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轻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红,娇艳欲滴。
年纪的增长让她褪去了少女时的娇憨和清丽,却凭添了一丝妩媚。微微勾唇,便是妩媚至极,十足一个绝代妖姬。
不得不承认,喜乐的妆画得很好,此时镜中那个一笑可倾城的女子,与半刻之前那个面容苍白似鬼,满眼哀戚的黄脸婆,判若两人。
这才是祸水该有的模样。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这祸水,她又怎么能够令他失望呢。更何况今晚,想看她笑话的大有人在,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楚,而是一个想母凭子贵的可笑女人的失败。
她,又怎么能够让他们如愿呢。
纵然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将自己淹没,她也会笑着出席,完成他们心目中红颜祸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迟疑了一下,喜乐担忧道。
站起身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香宝笑,“这身子骨是差了点,不过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该。”
喜乐咬了咬唇,没有再出声。
华丽的马车已经在馆娃宫外候着,香宝在喜乐的搀扶下,在马车里坐好,抑制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香宝伸手,轻轻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没事吧?”喜乐忧心忡忡。
香宝摇头。
下了马车,站在大殿外,香宝挺了挺脊梁,深深吸了口气,在喜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大殿。刚刚还很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这个传说中住在馆娃宫中的女人。
被人围观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香宝突然想起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在那些或不屑,或愤恨,或嫉妒,或钦羡,或惊艳的目光中,香宝目不斜视,缓缓走入大殿。
一袭白色的狐皮斗篷,白色的斗蓬之上有着点点腥红,如血一般的红。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嚣张的明黄,他抿唇看着她缓缓走进大殿。
大殿之内,四角之上,皆放着青铜环梁方炉,炉火烧得很旺,大殿之内青烟袅袅,全无一丝寒凉,竟如蓬莱仙境一般。
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夫差看着她,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见底。
香宝安静落坐。
“来人,赐酒。”夫差举起手中的酒鼎,大声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道贺。
香宝转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阴沉着脸,面色不佳的模样,想来是她又伤风败俗了,还是……他气恼没有看到她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陨?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香宝举起手中的酒盏,隔着几个人,遥遥地冲他露齿而笑。
伍子胥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了,在他眼中,在这种丧子之痛中还能笑得出来的女人,该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祸水形象了吧。香宝低头啜饮,冷眼旁观着众妃眼中喷火的嫉妒,看了一会,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郑旦她……没有出席?
见香宝喝洒,喜乐担心不已。
只一杯酒,已经让香宝红了脸。
高高坐在首位的夫差忽然站起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香宝身边,将一旁的狐皮斗蓬围在她身上,便拥着她出了大殿。
坐在马车里,他送她回馆娃宫。
他将她抱在怀里,连马车的颠簸都感觉不到,香宝安静地依偎着他,闭着眼睛不语。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滑下她的腰,轻轻覆在她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开口,“痛吗?……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没有睁开眼睛,她喃喃。
“听说是女孩?……漂亮吗?”轻轻地,他的手抚摩着她因为酒气而微红的脸,道。
“嗯,漂亮极了。”香宝睁开眼睛,弯起唇,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这样的对话,仿佛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语气里带着三分骄傲谈起自己的女儿……
他拥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像谁?”
香宝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声音悠远得仿佛从云端深处传来。
他拥紧了她,仿佛要将她深深地嵌在怀中。
四、伍子胥之死
伍子胥看着夫差拥着香宝离开,不由得心灰意冷。他数次谏诤,夫差早已对他心生厌烦,伯嚭那个小人又屡进谗言,如今吴国恐怕大势已去了。
起身匆匆回府,他更坚定了之前的念头,把儿子送入齐国避祸。伍封听到伍子胥的打算之后,第一个念头是要带云姬一起离开。
“你疯了!”云姬不可思议地瞪着伍封,“被大王知道你我都难逃一死!”
“爹说大王近小人, 远贤臣,吴国气数将尽,更何况大王已经对爹动了杀心,你跟我先去齐国再作图谋,否则大王也不会放过你的。”拉着云姬,伍封急道。
云姬冷笑,“去齐国?姑父只安排你一个人去吧,若我也跟去,姑父大人必定斥责你留连脂粉丛中,难成大器。”
伍封微微一怔,正要分辩,云姬却已是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自从姑父十六岁将云儿送入这宫门开始,荣华富贵也好,独守空房也罢,云儿都注定要老死在这宫中。”
她拂袖离开。
“云儿,你何苦,大王一心宠着西施,他根本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伍封站在原地,突然低低地开口,“更何况,若让西施知道,那医师是你托爹爹遣出宫中,她也定不会饶你。”
云姬微微一怔,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再不理会身后满心痛楚的伍封。
最终,伍封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吴国。伍封刚离开,夫差的使者便到了伍子胥的府门口。
是左司马,卫琴。
“伍伯伯见谅。”卫琴带来的,是“属镂”之剑。
见是卫琴,伍子胥吃惊不小。
“你私将伍封送入齐国,必是对吴国怀有二心”,伸手,卫琴手握属镂之剑“你私通敌国,大王命你以‘屡镂’剑自行了断。”。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为你是要离的儿子!”伍子胥狠狠地瞪着卫琴。
卫琴冷笑。
知道大势已去,伍子胥接过“属镂”剑,“请你转告夫差,我死之后,把我的头颅悬在姑苏城东门,让我亲眼看着越军从那门中进来!”
卫琴看着他在他面前自刎,眼也未眨。
“你知道吗,馆娃宫里住的不是西施”,卫琴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伍子胥,鲜血从他的脖子里流出,他笑,“她是要离的女儿,我的姐姐,香宝。”
伍子胥猛地瞪大眼睛,咽了气。
听说伍子胥被赐死的时候,香宝面色十分平静。
“给我准备一套男装。”
喜乐一脸的为难,“大王吩咐了,说让夫人暂时不要离宫。”
“大王如果怪罪下来,我不会连累你的。”香宝看了她一眼。
犹豫了一下,喜乐点点头。换了衣裳,在喜乐的安排下,香宝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马车早就准备了好了,直奔城门。
“伍相国……伍相国……你死得好冤呐!”远远的,传来几声悲怆的哭喊。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