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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王安石变法那一章,秦秣心中反复感慨着世事无常,这人间变幻,谁又能早料到?
当年的秦公子与苏轼交好,嘉佑四年的时候,王安石还只是个不得志的地方小吏。也不知具体是什么由来,苏轼非常看不惯王安石的行事为人,连带着秦陌也同样看轻他几分。可是就在那一年,王安石竟然大胆地写了《上宗仁皇帝言事书》,请求变法。
当时朝野震惊。
苏轼在嘉佑二年虚岁二十一的时候就中了进士,正是少年得志,裘马轻狂,更分外看不上眼王安石的变法之论。他与秦陌也曾如此议论:“王半山此人,自以为天下庸碌,唯他独醒。岂知变法之行,伤及民众,亦动我朝根骨。且看诸位大家能不能容得了他!”
果不其然,嘉佑四年的变法遭到重重阻碍,最终未能实行。
秦陌当时醉眼朦胧,左手打翻金樽,右手便拔出雕花架上的一口龙泉剑。
剑出,寒光凛冽,霜雪欺人。
秦陌张狂大笑,宽袖拂过,抬手便将宝剑掷出门外!
“水火也好!朝野也罢!干我何事?”他醉步踉跄,扯住苏轼的衣袖便拉他闯入对面咏霜姑娘的香阁之中。
“我有美酒佳人仙音,我有锦绣文章在胸,复又何求?”秦陌一脚踹开眼前的玉石屏风,“咏霜,美酒正酣,汝此刻不摆琴,尚待何时!”苏轼不知何时已告辞离去,而秦陌趁带酒意,暖香满怀。
——那场千年前的一醉,仿佛又只在昨日。
昨日,秦陌辞了咏霜,从揽香院中带着几个从人随意走到汴梁河边。河边青石铺路,夜市灯火如星,那歌女音色婉转,甜美得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为温醇的旧梦。旧梦之中,秦陌一脚跌入汴梁河里,这一溺下,便是千年。
千年之后,秦陌成了秦秣,于是乾坤颠倒,古今错辨。
秦秣翻开青史,苏轼与王安石之名相并闪光,可是,谁还记得秦陌?
嘉佑只到八年,宋仁宗便驾崩,继位者英宗赵曙。
赵曙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在当年的汴京贵族中,他甚为不起眼。非是仁宗亲子,赵曙却能继位,其中莫测,也够教人遐想感叹了。英宗之后神宗继位,也是到那个时候,王安石才真正得以推行变法。
秦秣错过了那段时光,但现在也可以想见,欧阳修与苏轼等人在被迫离京时,该是何等黯然。嘉佑四年,苏轼与秦陌张狂对饮,纵谈时政,又岂能料到将来?
在那场变法当中,秦侯爷同样被贬,秦府百年世家的荣光,一朝倾倒!
秦秣猛然阖上手中书本,闭目,而双拳紧握。
如果当年的秦陌不是那样张狂放纵,如果他能勤勉致政,如果没有那失落千年的一跌足……那么,他能不能在大厦倾倒的时候,担起秦府那一块颜色深沉的屋梁?在那场贬斥与打压之下,那习惯了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一大家子,他们又如何能挺起脊梁,继续昂首走下去?
那个秦侯府,终究是化作尘埃,淹没在历史长卷中了;那个宋王朝,以及那场变法,也同样逃不过纷乱争斗与时光侵蚀,最终一起走入了腐朽沉寂;便是那帝王将相的整个封建旧制,都已被新生的力量打破,从此埋入史书,天颜改换。
“父亲……”秦秣只能在心中默念,“儿子不孝……”
这个中秋,有人欢喜,有人惆怅。而秦秣,她的愧疚与悔悟全都一同做了时光的祭品,无处弥补。
“二姐,快出来吃月饼啦!”秦云志的声音又在小客厅里欢快地响起。
只是秦秣听在耳中,却觉得朦朦胧胧,恍如隔世。
她面色淡然地走进小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随手拿起一个月饼,也不管什么味道,便只当没知觉地一口口嚼进肚子里。
电视里传出《明月几时有》的歌声,人们摆着盛宴,唱咏古今,只说团圆。
秦秣听着听着,便渐渐回过神,又觉得好笑:“子瞻吟诵水调歌头,把酒问青天,却不知可还记得当年那与他共醉之人?后人评述他为豪放派词人代表,又几人知他心焦?”她因这中秋,放纵自己追思,如今思绪渐平,也知道自己更该正面当前现实。
秦沛祥依旧在翻着他那一叠资料,皱眉苦思,裴霞则在做着家务,洗碗拖地。
“爸,”秦秣轻轻叫了秦沛祥一声,然后挪到他身边坐下,探头去看他手里的资料,“爸,有什么困难,说给我听听好不好?就算我不大懂,但你说出来,也许我还是可以帮你理理思路的。”
秦沛祥眉头皱了一下,一句呵斥的话正到嘴边,却在看到秦秣满脸认真时,终又化作一叹。
“秣秣,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读书。只要你把书读好,爸爸妈妈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秦秣非常坚决地摇头道:“爸,我不是小孩子,你说的这种话,别说我不信,就连小志,他都不会信的。我们是一家人,就算我能力有限,但我至少应该知道你跟妈妈在因为什么而苦恼。我也想出力,你相信我。”
秦云志将视线从电视机上转过来,虽然没吭声,但却紧紧地关注着父亲与姐姐的谈话。
秦沛祥沉默了好一会,他目光静静落在秦秣身上,神思复杂。而秦秣平静地与他对视,寸步不让。
秦沛祥忽然偏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
他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抽上,眼睛眯了起来。
“你爸我是升了科长,行政科长。不过厂子面临资产重组,这个时候必须有一大批领头人下台,行政科长嘛,就是必须下台的那一个。”
“爸,下台以后,是不是会连工作一起失去?”秦秣并不惊讶,关于这个说法,是她早有心理准备的。
裴霞擦干双手坐了过来,埋怨道:“还不是你爸那时候太忘形了,他一个搞机械技术的,人家让他去做行政科长,他还真以为是抬举他呢!”
秦沛祥并不反驳,只是狠狠吸进一口烟,皱眉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转机,要是这一批订单能够及时完成,或许就不用破产重组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一回:桂花浓
又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下课铃声一响,秦秣便推开左边窗户,歪歪斜斜地坐在座位上,半靠墙壁,怔怔出神。。
她这个第九小组第三横排的位置虽然很不起眼,但却正靠窗户,可以吹到南风。如今中秋刚过,高一年级所在的四栋教学楼后桂花开得正是浓郁,微风吹拂,便有香甜的桂花芬芳缭绕缱绻,熏人欲醉。
刚才那一节是语文课,正讲到《左传》中的一篇节选,秦秣心中犹在考虑着秦沛祥所说的那个转机,一看这节课讲的是《左传》,便干脆来个充耳不闻,只顾自己的思量去了。直到这下课铃声响起,她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推开窗户,吹着满带桂花馥郁的暖风,懒懒地转着思绪。
在这个事情上,秦秣其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不懂现代企业的制度,也不懂得怎么经商,而要说到权谋侵袭之术,她考虑到现在的身份和年龄,又不敢跟秦沛祥讨论,所以她最终也只能两眼一抹黑,徒自担忧,无能为力。
那所谓转机,也不过是秦沛祥安慰家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说法而已。在秦秣想来,如果那个订单有及时完成的可能,那他们那个企业也不会这就要面临破产重组了。
风细细地吹,天空阳光晴好,而教室中一片热闹鲜活。
国庆长假刚过完,许多同学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自己假期的精彩——比如:去了什么地方旅游,买了什么纪念品和衣服,看了什么电影,或者其它的有趣经历等等。
秦秣刚闭上眼睛,忽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推。然后一个男孩略带局促地声音响起:“秦、秦秣……”
秦秣又睁开眼,微偏头,便见到同桌男孩那戴着银色细金属框眼镜的脸。
“这个,给你。”他从课桌上推过一张漂亮的枫叶标本递到秦秣课桌正中,然后冲她露出很是憨厚的笑容。
秦秣微挑眉,正疑惑,忽又听到后桌一个女孩笑嘻嘻地打趣说:“秦秣,瞧瞧你同桌对你多好,出去旅游一趟,都记得给你带枫叶呢。”
这个女孩叫熊翠,她那彪悍的姓氏和足够小农的名字都向来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秦秣也是如此,后桌三个女孩中,她就只记得熊翠的名字。至于靠秦秣最近的那个同桌男孩,秦秣除了知道他叫魏宗晨,平常话不太多以外,对他也认识很少。
魏宗晨头发细碎,发梢偏带着不够乌黑的棕黄,嘴唇不厚不薄,皮肤是书生式的白皙。他的眼镜片很厚,近视度数偏高,整个形象就是温厚腼腆。
现在这被熊翠一打趣,魏宗晨脸就红了。他梗着脖子,连忙结结巴巴地反驳:“我、我也,也送了枫叶标本给、给你,还送了给鲁松,还有姜、姜蕊,和马慧慧。”
姜蕊的座位就在魏宗晨后面,她轻轻扯了扯熊翠的衣袖,笑吟吟地道:“行啦,翠翠,你折腾这个老实人做什么?咱们谁不知道魏宗晨是大好人,出去旅游一趟都不忘记给周围的同学带上好东西呀?人家这次去的可是京城呢,看的还是香山红叶,那多美呀。”
秦秣视线转过去,就见姜蕊扎着两个麻花辫子,面容清秀可人,一双眼睛睫毛长长,眼线弯弯,极是青春甜美。不过这小姑娘嘴皮子可比熊翠还要厉害,熊翠不过是开个玩笑,直说打趣,而姜蕊说话,却明着夸人好,暗里又带三分酸意,硬把魏宗晨臊得瞪眼抿唇,一声也回不出来。
“我这里有葡萄干吃,家里带过来的,大家吃点。”说话的是马慧慧,她坐在秦秣后排靠走廊的位置。说话间她提出一个袋子,然后站起身体,先分些给自己两个同桌,再微微倾身提到秦秣和魏宗晨面前,示意他们伸手去抓。
秦秣心中对这个及时岔开话题给魏宗晨解围的女孩很有好感,见她提着袋子分东西,便伸手抓了一小撮,回以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马慧慧脸型微圆,单眼皮,眉毛细细,嘴唇略厚,看起来就是很传统的福气样子。她笑起来左颊有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特别讨喜。
魏宗晨掂着手指抓了一点葡萄干,也连连道谢。不过他抓得比秦秣还少,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不喜欢吃,或者是有意要替马慧慧省点东西。
“喂!还有我呢!”坐在魏宗晨右边的男孩很不客气地探身过来,伸手快速就在马慧慧的袋子里抓出一大把葡萄干,直抓得小袋子都快见底了。这就是秦秣的另一个同桌,鲁松。
鲁松身高堪堪一米七左右,没长出好个头,却有一张轮廓分明极是俊俏的好脸面。他留着一头盖过耳朵的新潮发型,额角两侧挑染出两缕深红色,很明显地不同于那部分学业第一的高中生。
马慧慧好像很不待见鲁松的样子,见他抓了葡萄干,便收起笑容,斜眼一瞥他,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回座位,不再出声。
“鲁松!你怎么能这样?”熊翠愤愤地噘起嘴,泼辣地朝鲁松瞪过去。
“我怎么样?”鲁松邪邪一笑,猛地仰起头,将手上一把葡萄干向着上空高高一抛,然后在黄绿色葡萄干的纷纷洒洒当中,张大嘴巴,一溜接过来。
这个动作够惹眼,一下子就吸引了教室里好大一部分注意力。可惜鲁松的反应速度还在正常人范畴之内,他那抛出一点大把葡萄干的动作是够洒脱够酷了,但他仰头张嘴接葡萄干的动作却不够迅速。何况葡萄干被洒得很散,他那嘴巴便是张得再大也不过七八厘米方圆,根本不可能将所有的葡萄干都接到嘴里。
于是这个本来可算耍帅的动作便在鲁同学的散花式抛洒下,彻底转变成一出闹剧。尤其是当许多葡萄干砸过他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