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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的功夫,胡元生慢慢睁开眼睛,说:“方才说到哪儿了?”
希音微笑道:“周姑娘有一封遗书,是留给你的。”
遗书?我吃了一惊,向希音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却只是勾起唇角,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厢胡元生眼中骤然一亮,仿佛蒙尘的珠宝恢复了光泽。他的唇边浮起一抹欣喜的笑意,道:“是吗?可我已经看不动了,不如劳烦圣僧兄读给我听吧。”
希音的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一张梨花笺,朗声念道:“字请元生表兄亲鉴。小妹绯雪福小祚薄,年幼家贫,双慈见背,而后亲夫暴毙,为马家所不容。承蒙表兄不弃,收留于府中,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此大恩大德,小妹铭感于心,未尝有片刻遗忘。奈何此生已矣,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答表兄恩情,无复二心。绯雪绝笔。”
希音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答表兄恩情,无复二心”,胡元生听完后,眼眶微微泛红,哽咽道:“好,好……绯雪说她来生会一心一意待我,她会一心一意待我的……有她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
吉时一到,胡元生便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朝外厅走去。我与希音跟他在身后,我说:“圣僧啊圣僧,方才那封遗书是你伪造的吧?”
他挑了剑眉,似笑非笑道:“胡元生已是将死之人,只要能了却他心中所愿,让他走得安心,遗书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外厅中,媒婆捧着周绯雪的灵位,一步步走向胡元生。他屏退众人,强撑着站稳身子。笑容清淡幸福而满足,仿佛连眉目都恢复了神采,温柔如水的目光片刻都不曾离开她的灵位。
周家高堂都已不在,而胡元生只有一个年老体弱的母亲在临安疗养。怕老人家承受不住,是以胡元生病重之事还不曾派人告知她。
今日这场婚礼,拜过天地,夫妻对拜之后,便算礼成。
“礼成——”
随着礼官一声唱喏,胡元生将周绯雪的灵位紧紧贴在心窝上,轰然倒地,终究不带一丝遗憾地闭上了双眼。
他死后,与周绯雪合葬在胡家祖陵,终得以一起长埋地下。
、第三十九章
梅雨季过去后;盛夏终于来临。这日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透过树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夏蝉唧唧而鸣。
胡元生一死;偌大的胡家家业便落到了他年仅八岁的幼弟胡元才的肩头。世人皆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身于富绅之家却也未必是幸运;有时被剥夺的甚至更多。明明是正当言笑晏晏的年纪,他却不得不板着脸强装深沉事故。
待胡元生头七一过,我与希音遂准备启程回青城山。他说回家办事至多两个月的光景;两个月之后他一定来大雷音寺接我。粗粗算来;我与希音相识相处也不过才短短三月;其中还有一个月我是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如今却要一下分别两个月,我这心里啊……就好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顿时就有些明媚忧伤了。
希音笑意盈盈地问我:“小梅是舍不得我吗?”
“谁说我舍不得你!我……”我清了清嗓子,正色与他道:“咳,我只不过觉得,要我对着你的那群脑袋徒弟们两个月,委实太过无聊了些。”
他双手环胸,偏头将我望着,唇畔的笑意再深几分,道:“是吗?不是舍不得我?”
我心虚地躲开他的注视,努力摆出理直气壮的模样,道:“是、是的……唔!”话未说完,口中的气息便尽数被他夺去。温软的唇畔霸道地厮磨,灵巧的舌尖绕过牙关,肆意地拨弄着我笨拙的舌头,仿佛是对我方才的谎话略施惩罚。我本想逃离,奈何他将我紧紧禁锢在胸前,不给我半分可趁之机。我终是渐渐地瘫软在他的怀中,任他肆意轻薄……
我恨!
半晌,他意犹未尽地将我放开,眸光潋滟仿若春水,笑道:“是舍不得我吗?”
“不是……唔,是是……”本想坚决否认以挫他嚣张的气焰,可话未出口便再次被他吞入口中,想要开口却已然来不及了。
我愤恨地想,下次我定要要狠狠地将他轻薄回来!妖僧!
***
早饭过后,我正在房中埋头收拾行装,希音提着食盒推门而入,笑道:“小梅,来喝了这碗绿豆百合汤消消暑。”
虽然将将用过一顿颇为丰盛的早饭,然,对于甜食毫无抵抗力的我还是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欢欢喜喜地接过食盒举匙品尝。冰凉清甜的汤汁顺着喉头滑入府中,真真教人心旷神怡通体舒畅,方才的燥热烦闷一扫而空。
希音环视房间,略有些吃惊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收拾?”
“有一部分是从锦城带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沿途买的。”稍顿,我指了指桌上的几套衣衫和蝶梦梳篦,道:“大部分都是你要买的。”
他拿起蝶梦梳篦放在手中把玩,笑睨我道:“难道你不想要?”
我:“……”
半晌,他叹道:“蝶梦蝶梦,终究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我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但它有个美好的结局。”
我思忖一瞬,道:“苏君以死谢罪,终究打开心结,算得上是解脱。周绯雪追随他而去,但愿他二人能在地下重逢。地府没有世俗的眼光,再也没人能将他们拆散。胡元生能在临终之前一了多年夙愿,不管死后如何,来生如何,至少不带遗憾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最可怜的还是杜冰冰,也不知她会如何。作为本故事唯一的幸存者,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可最痛苦的永远是活着的那一个。”他意味深长地说。
待喝完百合汤,我与他商量道:“圣僧啊圣僧,我听说今日乃是兰陵城两月一度的庙会,不若我们看完热闹再走吧?”
希音望了望窗外毒辣辣的日头,道:“日落之后,日落之后我带你去。”
申时一过,我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希音去逛庙会。将将前脚踏出胡府大门,听得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身子一顿,头皮一麻,恨不能遁地而走。
“夫人,夫人!”安安大声地呼唤我。
我在心中哀叹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那厢安安正笑意如花地将我望着,裴览负手立于她身侧,眸色深深沉沉,不辨喜怒。裴览自幼习武,身体底子本就很好,加之希音悉心医治调养,伤势早已痊愈。
他缓步走来,视线扫过我与希音,问:“九叔这是要带小梅去哪儿?”
“无须贤侄操心。”希音淡淡道:“贤侄大伤初愈,理当卧床休息,怎可随意走动?”
裴览不咸不淡道:“有劳九叔挂心,我没有那么娇弱。”
希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贤侄的命金贵得很,自然应当小心一些才是。”
裴览冷笑,“九叔这话什么意思?”
希音轻抚衣袖,风轻云淡道:“三哥等你回去。”
裴览一言不发地盯着希音,目光越发深不见底,清俊的面上似有几分恼意。
二人就这般对峙,目光之中依稀有刀光剑影、风雨飘摇。连带四周的空气都有几分凝滞。
我望着他们你一眼我一语针尖对麦芒,深深怀疑这叔侄俩是如何相安无事地长到这么大的。
安安走到我身旁,热切地问道:“夫人,您是不是要去庙会?”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
“夫人从前也喜欢热闹,每次京城有灯会庙会,您都会带着奴婢偷偷溜出去游玩。”她回忆从前,说到末处竟带了几分哭腔。
裴览忽然道:“正巧,我们也要去逛庙会,不如同行吧。”
不待我开口,希音便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了,你们玩你们的,我带着小梅就行了。”语毕,冷艳高贵地甩袖,拉起我转身而去。
裴览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带人紧紧跟在我与希音身后,于是这场庙会便从我与希音的二人私会变作了五人游。除了裴览和安安,还有对裴览忠心不二的于彬。
身后,三道目光如影随形,堪堪教我感觉有芒刺在背,如何都不舒坦。希音却一副怡然自得地模样,牵着我动作东走西顾,完全将身后三人视作空气。
兰陵城中有一座举国闻名的寺庙,唤作天宁寺。这座寺庙始建于姜国嘉靖年间,据闻乃是由孝贞公主与驸马亲自督建,历来香火鼎盛,号称江南第一丛林。今日这庙会便是由天宁寺主办,原本是为举行佛像出行大会,后来渐渐加入一些民俗活动,诸如舞狮杂耍、木偶戏、扇子舞等。
今日是庙会第一天,听说入夜之后将有花灯表演、舞狮杂耍等游艺项目,百姓纷纷出来凑热闹。街上行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裴览三人不知何时已与我们并肩而行,那于彬一手执剑,面色紧绷,似是随时准备拔剑出鞘。希音紧紧牵着我,叮嘱道:“小梅,此处人多,待会儿表演开始之后一定要仔细跟着我。”
我点头,道:“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不会走散的。”
酉时一到,街边便亮起了各式花灯,大多是走马灯,灯上所画之物有嫦娥奔月、昭君折梅等,无论神态容貌皆是惟妙惟肖,不由教人叹为观止。除此之外,还有莲花灯、玉兔灯、游龙灯等。
我说:“看来看去,都不如你在锦城替我赢下的那盏莲花暖灯漂亮。芙蓉帐暖度春宵为温宿,话说回来,你是如何知道谜底的?你去过燕国吗?”
希音笑得得意,“我博闻强识,学富五车。”
……真是个给了梯子就往上爬的主。
舞狮杂耍表演即将开始,街上行人被官兵分至街道两侧,中间则为表演队伍留下空间。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往前看,尽管希音护着我,然,不过片刻功夫,我依然被挤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小梅。”“梅儿。”
他二人忽然同时唤我,对视一眼,又皆皆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无奈地轻柔太阳穴,道:“怎么了这是?”
希音说:“小梅,一定要紧紧抓住我。”
裴览说:“梅儿,我会保护你的。”
本就被挤得汗流浃背,听了他二人的话,我不禁愈发汗如雨下。不过是看个表演,用得着这么紧张吗?遂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须臾,街的另一头隐隐传来锣鼓声乐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阵叫好声。不多久,锣鼓声越来越近,打头的是舞龙舞狮,表演队伍沿街缓缓而来。巨龙通体金黄,吟啸翻腾,栩栩如生。身旁的人群蠢蠢欲动,鼓掌声、喝彩声震耳欲聋。
紧随其后的是吐火龙、射火箭、踩高跷等的游艺杂耍,一列高跷队伍经过时,艺人手夸竹篮,篮中装满糖果炒货之类的吃食,他们边走边将这些吃食抛向人群。
人群顿时沸腾了,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去抢,像是天上掉下金元宝一般,唯恐迟别人半分便什么都捞不到了。
“哎,哎,慢点慢点……”我被激动的人们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往侧前方移动,紧握住希音的手也渐渐地被人群冲散了。
“小梅!”“梅儿!”
希音与裴览皆是眸光一紧,试图拨开人群过来抓住我,无奈周围群情激奋,谁都不愿给他们让开位置。他们空有一身功夫,却无法施展,只得连连高喊我的名字。
我被人潮越挤越远,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昏沉苍茫的夜色中,唯见四周人头攒动,再也寻不到他们几人的踪迹。
我心道,原来这就是群众的力量啊。
大约整整走了一条街那么长,人群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