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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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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大妈掐了烟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说,您还抽烟哪?大妈说,一直都抽,后来老头子病了,为了不引得他烟瘾上来,我也只好不抽了。我要了一斤切面,蹲着跟大妈一起抽了两颗烟。黑子跳上桌子对我说:
“缺斤短两!缺斤短两!”
大妈霍地站起,张牙舞爪地道:“滚你妈蛋!”黑子落荒而逃。大妈又气呼呼地坐下了。
“你知道这个东西什么意思吗?”她说,“老头子教它说‘童叟无欺,绝不缺斤短两’。‘童叟无欺’死活学不会。‘绝不缺斤短两’……你没发现它只会四个字四个字地说吗?”
“这句您还是赶紧让它忘了好。”我表示理解。
“不价。”大妈说,“忘了干吗?它会说的所有话,我都爱听。敢忘一句,看我不撅折它一条腿!”
说完,她眯起眼睛,看着黑子。黑子太肥了,走着走着,从桌子角掉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得半天动弹不得。你还有鸟的尊严吗?我心里默默笑道。忽然我好像又想起一件事来。就是之前我觉得“隐约不对”的那件事。那是我第一次来拜访白泰昆的时候,黑子对我说了几句话,我落荒而逃,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此刻我才注意到,这鸟说话时,一律是哈尔滨口音!我问大妈,这鸟说话都是您教的吧?大妈点点头,又摇摇头。
“非要较真儿的话,”她说,“算是老头子教,我帮忙。我俩一块儿教的。”
两人每次教黑子说话,都单有一屋。门窗关好,上锁,关大灯开台灯。黑子如临大敌,缩在墙角。白泰昆有一块小黑板,他写,大妈念,就这样一起教。所以黑子学了一嘴东北话。我要是会笑的话,想到此处一定会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是我天生就不会笑,就像白松涛不会哭一样。后来白松涛会哭了,我还是不会笑。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主角是一个外国老太太,也不知道哪国的,天天到同一个地铁站去坐着,也不上车。后来保安问:您有什么事儿吗?老太太说:你听。两人侧耳倾听,列车开门时,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小心脚下。”老太太说,这是我先生,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可惜很快地铁就把那个声音换掉了。我还听过另一个故事,说一个女孩死了姐姐,她常年给姐姐的办公室打电话,就是为了听听“请在Beep声之后留言”那句话。我想,白泰昆死后,那只被涂黑了嘴和爪子的鹩哥可能就成了其遗孀追思他的唯一媒介。可是,它说话的语调又是大妈自己教的。只要她乐意,可以继续教黑子说下去。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白泰昆死后,黑子再也没学过新的话,但也没有忘记以前学过的东西。
我问大妈,黑子有没有哪句话是老爷子亲口教的,刚得病的时候不是还能说话呢吗?大妈想了想说,没有,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俩一起教,他自己口齿不清,怕脏口。我点点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大妈若有所思,看着黑子不说话,也不送我。我挥挥手,拎着切面下台阶。大妈突然说:
“艾玛,怎么没有,有啊!”她站起来,“有老头子亲口教的!”
我回头问:“什么,哪句?”
大妈和黑子异口同声地说:
“他妈的,烦!”
说完,大妈朗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她又点了颗烟。
【注:关于地铁的故事,我们要补充的是,最后地铁的工作人员帮助老太太找回了先生的录音,进而又把列车(只有那一站)的提示音换成了原来的版本。“小心脚下”。】
(注15)搭哏(gen轻声):此处指主动跟人说话。也指别人说话时接下茬儿,或同“搭理”等多种用法。
(注16)名票:有名气的票友。票友,即曲艺行的爱好者,没有坐过科。票友的水平不一定比行里的角儿低,但基本功不扎实,又因为没有师承,不能上台面。
(注17)艾玛:大概为东北一带某种感叹词。

侠之小者(代后记)
我从小爱听评书,最喜欢《雍正剑侠图》,也叫《童林传》。这套书以剑侠客极多著称,什么三十三路名侠、四大名剑、四小名剑、云台四剑、乾坤八剑,不胜枚举。角色一多,难免就有龙套。按照一般说书的方法,龙套就是龙套,说完就得。但是剑侠图这书很特殊,按照北京的说法,每一个龙套几乎都要说一段倒笔书,讲讲他的身世来历。这些小人物的故事并不比童林身上的故事差,很多甚至比主线更精彩。东北有一位张庆升先生,他使这活儿,另有一套方法:他不讲童林,而是讲张方。张方是书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张先生以他作胆,愣是把《童林传》说成了《张方传》。
这个例子说明,只要你愿意去挖掘,再小的角色身上也有故事可听、可讲。这就好比你看一个战争题材的电影,第一个镜头,一个小兵出来,乒!一枪,死了。这时候,镜头可以跨过他的尸体,讲一个波澜壮阔的战争故事;也可以推向他的瞳孔,回到他活着的时候、他年轻的时候、他小的时候,讲他一生的故事。我每次看到电影里有小角色死去,就会不可抑制地这样想。
所以,我花了点儿时间,把我生活过的地方都刮了一遍地皮,再挖地三尺,挖出一些蝼蚁般的小人物来。讲完他们的故事,还不过瘾,就去搜刮朋友们的故事、朋友的朋友的故事。这种故事讲完还是不过瘾,就去咖啡馆、酒吧、包子铺、地铁、机场、商店,一切有人逗留、有人说话的地方,偷听别人讲他们的故事。我去这些地方找故事,手到擒来,从来都是贼不走空。这些故事屡屡让我惊个张口结舌:世上竟有这么多高人,就坐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故事里的人虽不能飞檐走壁、口吐内丹,但他们用自己的天赋、努力和简单或粗暴或愚不可及的办法解决着世上种种不平事。听《雍正剑侠图》的时候我常常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差不多是个人就是剑侠客!现在我懂了,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们身边充满了活的剑侠客,只是剑侠客不会在腰里别把大刀,写上“我乃剑客”“我乃侠客”。他们活着,遇到麻烦,解决问题,管闲事,抱不平,发财,流浪,打架,自杀。能管别人的事时,他们就管。管不了时,他们就管好自己的事。此乃侠之小者。
我常常在家门口的一家小酒馆里写作。客人一多我就写不下去,这种时候我就支棱着耳朵听故事,或看表演。听得多了,看得久了,会有一种自己正身处屏幕外的错觉。屏幕里正上演一个细腻的长镜头,演员的台词功底深得吓人,剧本更是神乎其神,每一句台词都无比巧妙而自然。倘若一直看下去,配角就成了主角,长镜头就成了片子。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导演剪辑版,每一个配角都能独立成片,只是被剪掉了很多而已。
写这本书的时候,参考了很多读者对我上一本书的评价。主要是差评。我印象比较深的是:“还没看完,书就掉到床后头了,勉强给1星吧。”有些确实比较难,比方说:“这本书看完之后,既没有触动我的灵魂,也没有引发对人生的思考。”失其原文,大意如此。经过反思,我觉得我对触动他人灵魂这件事有点儿力不从心,而对于引发别人对其人生的思考,我倒能尽一些绵薄之力:读者读完这些小人物的小故事之后,多半会认识到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在某方面天赋异禀、高人一筹。因为我已经说过多次:我说的这都真事儿。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
2003年12月31日于北京

外一篇:田秫秸
田秫秸是一个传奇人物。我在书里说的故事,我都敢说是真事儿,唯独这个田秫秸的事儿我不敢说。首先是因为我并不认识这个人。我认识的几个朋友见过他,等我听了他的故事、心驰神往地想见他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了。另外,他的故事听起来不太靠谱,虽然听起来挺带劲,但一听就不像真的。我给别人讲时,常被人说“你听的评书太多了,少听点儿”。即使跟当乡本土的人说起来,也是版本不一,不可信者泰半。
秫秸一词,与“蒜苗”类似,南方和北方的朋友对其所指颇不相同。我老家在北京东郊,地方颇偏远,方言也很重。当地所述之“秫秸”,指的是棒子(即玉米)的茎。而南方多地所说的秫秸实际上是高粱秆儿。在此之上,有一种衍生物,曰“甜秫秸”,在我们这里,指的是一种奇妙的食品:高粱或玉米身上的一部分红色的秆儿。撕掉外面的硬皮,里面是短短一截紫红紫红的嫩茎,又滑又脆,甘甜爽口。据说,南方的一些地方,“甜秫秸”指的则是甘蔗。这点我没有考证。但现在要讲的这个田秫秸与甘蔗多少有关。声称见过田秫秸的人说,他是卖甘蔗的。这很难采信,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甘蔗不是主要作物,很难支撑其营生。
所有版本的故事中,共同点之一是:田秫秸是个老头儿。老头儿这个概念很宽泛,但村里不少人都见过他儿子。根据他儿子的年龄推断,田秫秸应该七十岁左右。据说此人身材瘦小,但腰杆笔直,胸膛饱满,梳背头,留齐口的胡子,总穿一身蓝布裤褂,两袖翻白,一团精神足满。是挺像评书里的人,比如一轮明月照九州苍首白猿侯敬山就颇合适,除了清朝人不留背头这一点之外。田秫秸是否卖甘蔗,没有切实的证据,但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截甘蔗,三尺来长,油光锃亮,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它不腐坏。也可能是家里有大量的甘蔗,每天换一截,晚上回家就吃了也不一定。他走在街上,拿那个甘蔗打狗,一时间村中无狗。这听起来也不太靠谱,因为他身上的事儿没有一件听起来靠谱的。若一件件追究其真伪,就没法儿聊了。所以先讲讲他所有不靠谱的传说中相对靠谱的一件,酝酿一下感情。
这件事说的是田秫秸年轻的时候。相传当年,田秫秸乃本村一霸,家资颇丰,少习武,有气力,好游侠。其父早亡,给娘儿俩留下的大院子相当轩敞,屋宇华美,墙高院深,门外甚至有照壁,正经的大户人家。这样一户人家的儿子,如果娶媳妇,乍一想,排场必是大的。但要是推算一下其年龄,田秫秸结婚时,不是在炼钢,就是在闹自然灾害,酒池肉林的场面简直不可想象,姑且不去管他。据目击者称,当时田家硬是凑了些酒肉糖果,办了几桌。关于这件事,如果缺乏想象,可以想一想《穆斯林的葬礼》中无所不能的姑妈。婚礼是一个奇妙的仪式,它将喜庆、哀伤、仪式感和紧迫感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了一个极容易出差错的特殊载体。田秫秸结婚当天,在婚宴上与本村的哥们儿朋友大喝大笑,大说大笑。席间坐的不是大队干部,就是当村有名的混混儿,再有就是田秫秸不认识的一些人。除了这些人,其他人都紧张得不行,因为这些人是出了名的酷爱惹是生非,且动起手来心黑手狠,没什么是非观。
在他不认识的那些人里,混进来一个邻村儿的流氓,叫四青。估计当时那个运动“四清”还没开始,这个名字真是充满了智慧和预见性。四青在自己的村儿里经常惹事,也有一些势力,结果这一次没玩儿好,惹到了不好惹的人头上,被人家带人追得满村子跑。惶急之下,四青越过村界逃到了南边这个村儿,七拐八绕之后,钻进了田家的宅子。里面正在喝喜酒,乱乱哄哄,他一头扎进角落里的一桌,埋头吃喝起来。这件事,田秫秸本人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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