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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太医身形稍稍一顿,捋了捋下颚一把白须,又蹙眉想了一瞬,才道:“娘娘可是觉得头疾还有些不顺?”
我应声道:“倒是不像初时那样疼的紧了,只不过时不时的还抽痛一下。”
常太医面上缓和,恭敬道:“娘娘不必担忧,因这药性乃是温和之势,故调理进程有些缓慢,微臣可再加一些陈皮木香等镇痛之药,为娘娘减轻痛楚。”
我温婉道:“这个倒不打紧,只是本位还有一些事宜,想同太医近处说说。”言罢便挥手做了个招引的姿势。
常太医犹豫了一瞬,方才上前与我靠近了几步。
我随手端起皎月煮的一杯新茶,乃是月前南唐进贡的阳羡紫笋。划着杯盖抿了一口,道:“如今本位记不起事来,可是因为这额上的一处头疾?”
他垂下的袖口不免抖了抖,又有些难为的望着我。我盯着手中的黑釉茶盏打量了半晌,道:“太医有话,便但说无妨。”
他这才又拱手做了一个揖,回道:“娘娘于小产当日,头部受到了坚硬物什的猛烈撞击,才导致您一直昏睡不醒,至于醒后为什么会突然不记人事,微臣愚昧,却不明了这其中真正原因。”又见我没有回话,接着道:“但凭医书上记载,前朝对类似此病症者的描述也不是无迹可寻,殷仲堪的老父得了失心疯,便也同娘娘这样忆不起从前的许多事来。然娘娘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妥,微臣猜想,许是娘娘受了刺激,魂魄飘渺,神游太虚,待微臣再配一济解表清热的药来,假以时日,定能让娘娘重新拾起记忆。”
我一盏茶已喝到过半,乍听得他讲完,有些怅然,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忆不忆的起当年之事,本位现在已没有多大兴趣。但依你所言,本位在小产当日,确受过重击,是以,本位想知道,那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儿,可是因为那一次撞击而流掉的?”
话毕,常太医微微有些放松的神情忽然竦容,顷刻间脸色已是煞白,不等我追问,便咚的一声跪于我膝前,两手撑地埋首道:“娘娘恕罪,微臣,微臣实有不说之理。”
我心中更加纳闷,皎月曾经说过我被送回阁分的时候,胎儿已落。想是那时来不及回阁中救治,便在皇上的福宁宫先行了抢救。常太医作为皇上钦点为我医治的医师,对我小产之事从来都是三缄其言,今次我这样郑重的询问于他,却仍是得了一个闭门羹,实在令人窝心得很。
我面上初初现出些不悦,张口淡淡道:“你且先行起来。”
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一副卑微姿态,头也没抬,回答道:“娘娘现在是大病初愈,正待好好休养的时候,万不可为那些琐事扰了心神。尤知正气不足,邪气盘踞,娘娘若是想的太多,怕是对日后记忆的恢复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他言之凿凿,又说的恳切,我纵有再多的疑虑,也不好继续发问。到底他对我这样的态度,也是因的皇上施加压力。那人既有心不让我知道真相,我再纠缠下去,也是于事无补,遂放下茶盏,对着他肯定道:“太医所言极是,本位就依着太医的方子好好调理,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罢了。”
他一副清癯面容终于重新抬了起来,站起身后道了声微臣告退,便随着皎月去一侧的旁厅谱了方子。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额顶那还有些触痛的地方,心中滋味难辨,回身一望,却见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因我只是小产,不若正常产妇那样要做足月子才能出户,况得前两日我与皎月伴着已经出行了一次,所以今日晚间广政殿里的家宴,我也要一同前往参与。
除夕家宴,不比寻常朝会、郊庙典礼完成时的受贺来的隆重大型,却也是透着一番格外的喜庆热闹。后苑各阁嫔妃都会参与不说,连皇上的亲属家眷也都一并前来聚会,共进辞旧迎新之事。
皎月为我拿来一套樱红色云霏妆花织锻的海棠锦衣,盘上堕马髻,簪了一只丽水紫磨金步摇,又配上蓝宝石的南洋珍珠耳环,描上螺子黛,扑了胭脂粉,点着朱砂唇,如此一番梳妆,便看上去,与那前几日一副冷清做派,有着天壤之别,也难怪皎月在旁不断的啧啧称赞,直说我现在与从前像变了个人似的。
对镜照人,我也不免唏嘘一番。
在为数不多的素净衣饰里能配出这样一幅形容,倒让我着实感叹,从前活的,特特像个守孝的清寡女子,全不若她们口中皇帝圣宠正隆的描述。也叫我疑惑,那时我是怎么心安理得的受着那些宠,私下里竟是这幅狼狈样的。
不惑归不惑,眼前这套喜庆新装,却让我整个人的精神,从内至外都欢快了不少。皎月一面为我取下挂在屏风处的狸毛大氅披上,又指了初雪和绿湄两个掌灯宫娥去前头带路,自己则拿着一把青娟伞,撑在我头顶上方,一行四人这才缓缓朝着广政殿走去。
一路上的落雪已经深厚,脚上的玄色木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回身望去,但见几绺清晰的脚印已经长长布于身后,迤逦如同几条白色的长蛇,盘旋在这浩瀚广袤的天地之间,幽暗中透出一股清冷的活络。
皎月将伞往我边上靠了靠,轻声道:“眼见这雪落得紧,娘娘当初应该听了奴婢的劝,请上一抬轿撵来,也好过万一有什么闪失,娘娘这身子可再经不起什么折腾。”
我含笑屈指弹了弹她露在外面那一处肩上的落雪,道:“回回都照你说的那样做,我既是没病,也被你惯出个病了。”
皎月捂着嘴笑道:“娘娘是在取笑奴婢呢。从前官家哪次不是说与奴婢们娘娘乃是千金之躯,万不可有半点闪失,唯恐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您那是心尖儿上的人呢。”
我轻快的脚步忽然滞了滞,皎月见状连连用手轻掴双唇,一边忏悔道:“奴婢失言,还望娘娘不要见怪。”
我复又抬起步子,目不斜视道:“无妨,本位只当听了一个笑话。”
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失落,倒不是感叹那个寡情皇帝对我不记一点夫妻情分,喜新厌旧。只是到底我失掉的是我与他二人共同的孩子,他不待见我便罢了,却在这个时候流连于花丛,面上全没有一丝痛失皇子的哀愁,委实有些过分。
这么思想着,便也没过多久,就抵达了广政殿。
当是时,广政大殿已经灯火通明,室内外梁枋上均饰以明艳彩画,殿内四根副阶木盘龙檐柱犹如神兽之躯巍峨的支撑在台前中央;各式生动的窗花剪贴完好,牢牢覆于门窗之上;就连摆放在各人案几之前的瓜果软饼,都一应着了喜庆的颜色,如产自西夏的红提,红艳艳的玫瑰酥,莫不衬着这除夕之夜的良辰美景。我站在殿前看了看,除了正中皇帝的金漆雕龙宝座上仍是空无一人之外,其他人均已落座。
幸得皎月之前跟我备了课,依着脑中对个人依稀的形貌,含糊对着大殿左面的晋王赵光义及其妃子李氏、燕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高怀德、中书门下平章事赵光美与其夫人刘氏等皇室宗亲一一行了礼,又侧身对着右面一众嫔妃点了点头,这才就座。
当朝杜太后已于建隆二年崩逝,而乾德元年十二月,孝明皇后亦是相继逝世,所以时至今日,中宫仍是虚位。如此算来,我的品阶承妃位,已是最高,断不用再去向哪个妃嫔请安,且那坐着的案几,也离皇上的宝座最为相近,是为其左侧座第一位。
因我在宫中小产后患上失魂之症的言说已经传开,又意外失了宠,不过还挂着个妃子的名头,享一些不紧要的虚礼,除此之外,大多数人对我便没有太多言语,只各自说笑。几名皇子公主年幼,虽过来行了跪拜之礼,却也没有多言,只一边开心的又坐在对面互相玩闹去了。我乐的清净,一面把玩着案几上几株清丽的白梅,一面拿起一块芙蓉酥放到嘴里细细品了起来。
糕饼入口即化,芙蓉香气沁人心脾。多日以来都食不知味的我,今次却不知怎的,食指大动,不经意间,就已是三四个酥饼入腹。正扯了绢帕来拭嘴,但听得一声尖细高呼:“皇上驾到——”这才生生把自己从贪吃的境地里拔了出来。
抬眼朝着殿门外望去,皎月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遂连忙与众人一时起身,俯身双膝跪于案几旁,做出一派虔诚之姿,等待着我的夫君,这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到来。
未几,身边划过一丝混合着浓烈郁金香气的龙涎香,才听的一个铿锵遒劲的声音淡淡响起:“平身罢。”
众人拜谢过皇恩,便又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我这才抬眼朝着那金漆宝座上望去。
赵匡胤袭一身明黄色的常服,一条玉带环绕腰间,上坠流云百福的羊脂玉佩,正襟危坐于大殿之中。眉目在还未褪去的玄色大氅衬托下愈现清朗,紫金发冠于头顶熠熠生辉;肤若润玉,唇形轻薄,面廓更胜雕刻一般之分明。这一派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形容倒全然不似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却更像是一个初入而立的男子风范,真正“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而他旁边落座的美人,假以猜想,便不难看出就是皎月口中常常提起的那位蜀主孟昶的费贵妃徐氏,花蕊夫人。前日在园中只观了个大概,并未看的仔细,今天得以见她真容,令我着实一番啧叹。果然“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此刻她着一身绛紫色深衣,外披一件藕荷色夹层褙衣,朝天髻上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已是流光四溢,而五凤朝阳挂珠钗与其相互辉映,更添神采。再看她额上那璀璨夺目的梅花花钿,是将南北朝寿阳公主所开创的梅花妆演绎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娥眉一展胜芳华,更是云鬓浸墨两花开,此等女子,能是令赵匡胤忘记了丧子之痛,揽的新人拥入怀,忘却旧人榻上哀,也算的上有丁有卯了。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神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纵然我现在于赵匡胤无甚感情,然看他这样一幅拥戴佳人的模样,心中也不免感慨,他这个帝王当得,何止寡情,那是相当寡情啊。
随手又摘了颗葡萄放入嘴里,宴会上丝竹声已经响起,几名身着莲青色绢丝绣花长裙的舞姬缓缓入场,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我百无聊赖的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目光正要收回来的时候,却与对面案几前的一个蓝袍男子四目相对,倒让我怔怔的失了好一会儿神。
皎月说过,这宫城内,除去赵匡胤,便只有一人,能够将一袭蓝色穿的如朗月清辉般的出尘脱俗,也只有一人,有那资格坐于我的对面,和着那一众小皇子们亲切的谈笑风声,那便是如今的开封府尹,赵匡胤的弟弟,晋王赵光义。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赵光义那如浓墨化不开的漆黑眼眸,着实让我的心口深深颤了一颤。
葡萄再吃不下去,舞姬一曲完毕,也互相拥簇着一一下了台。殿内的音乐戛然而止,赵匡胤在座上俯视着众人,和颜悦色道:“今除夕佳节,朕为祈家庭之和睦,朝堂之安定,百姓之喜乐,特敬大家一杯。”
众人皆叹,连忙拾起面前的酒杯,拱手作势道:“谢陛下隆恩。”
我用袖袍挡着嘴角,又是将满满一杯酒倒入喉咙中,猛一下咽,便是灼的胸口一阵辛辣,连着刚才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酒劲,又给翻腾了上来,只觉得不一会儿,面颊竟是火烧一般的滚烫。
我却也忘了,自己从前胜不胜酒力。
抬眼瞥向赵匡胤和那花蕊夫人,正郎情妾意琴瑟和谐的把酒言欢,全然不顾台下还有他那几个七八九岁的大小娃娃,把一桩闺阁之中的暧昧之事在大堂之内做的是雄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