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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瑾看着他挣扎变幻的神色,悄然一勾唇角,收手缓声道:“陆大人若果然以民为先,又何必在意个人声名褒贬?若果然只心系百姓苦乐,又何惧忍辱负重之痛?先贤有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1'。”
他忽然俯身沉声道:“陆大人,你我虽不堪自比先贤,然读书明理入仕为官,自当不改初衷心比金坚,舍生而取义'2'又何足惜?泰山鸿毛'3'还请陆大人善自斟酌。”
言罢,方瑾拍了拍陆缙英的肩头,转身踱去案边坐下,信手拿过茶盏,茶已凉透,他却是毫不介意地浅啜慢饮,再不看跌坐在地的陆缙英一眼。
良久,陆缙英才缓缓抬首,虽已深秋,额际的汗水竟层层沁出,眸色却是明澈通透,身上的烧亦似退却了不少,他正冠肃衣跪直身躯道:“多谢方大人指点迷津,下官愧读圣贤之书,竟耽于虚名悖逆根本,险些误于歧途,今日蒙听训诫方才幡然自悔,大人恩泽天高地厚,下官愧无可报,惟请受叩拜之礼聊表寸心。”说着,已是恭恭敬敬地顿首在地。
方瑾满意地无声一笑,放下手中茶盏趋步上前,亲自扶陆缙英起身道:“陆大人言重了,你我既为同门又是同乡,还同受宁王提携帮衬,相互照应提醒原是常理。如今,新主登基诸多避讳,咱们这些曾受惠于宁王的士子更是处处掣肘,本官也知道陆大人你这些时日仕途坎坷诸多屈枉,只是,还请以百姓为重,收怨敛怼少安毋躁,方才是长久之计。”
陆缙英苦笑躬身道:“方大人教诲得是,下官惭愧。”
“朝闻道,夕死可矣'4'。”方瑾淡淡一笑道:“陆大人何必耿耿?从今往后你我相辅相协为天下百姓共谋福祉犹未晚也。”
陆缙英低眉诺诺再无桀骜之态。
方瑾笑着走回案边坐下,仍拿起那本案卷转首道:“这样吧,本官明日就亲自提审刘氏夫妇,把这个疑点查问清楚,也好具结上奏,也免得陆大人你授人以柄。”
“这……”陆缙英蓦然一惊不觉脱口出声,见方瑾双眸烁烁相望方知失态,忙垂首噤声。
方瑾却是丝毫没有放过他神色的异样,熠熠注视着他道:“本官初到此地,诸多陌生,倘有决断差池之处,还请陆大人不吝提点。”
陆缙英忙躬身揖道:“方大人言重了,只是……那刘杨氏如今已身怀六甲,只恐……只恐多有不便……”
方瑾眸底锋芒一现,口中却是仍旧笑道:“陆大人果然是爱民若子思虑周全,有孕之人自当多加照拂,既然如此,明日就遣个轿子去接一接,这公堂之上的跪叩之礼能免也就免了吧。”顿了顿,他和声问道:“未知陆大人意下如何?”
陆缙英一滞,虽然明知万般不妥,却又难明言,只得讷讷地道:“下官……下官并无异议。”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先回驿馆休息,陆大人也跟着劳累半天了,听说还病着,没什么事的话,早些回去歇着吧。”方瑾说着,已是起身向门外走去。
“方大人……”陆缙英忙趋前跟上,张口欲言,却终于在他停步回望的森森目光中垂下头去,低声道:“下官……恭送大人。”
方瑾一勾唇角,推门而出,彤墨谨身跟随出了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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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 《孟子•;公孙丑上》。 自反释义为自我反省,缩有理直之意;褐宽博是指黎民百姓;惴应该解释为害怕;综合起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被解释为:“自我反省,如果没有道理,哪怕是黎民百姓,我能不怕吗?相反,如果自我反省之后能够理直气壮,无愧于良心道理,即使是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决不退缩!”
'2'舍生而取义:“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出自《孟子•;告子上》。意思是:生命也是我所想要的,道义也是我所想要的,(如果)这两种东西不能同时拥有,我宁愿舍弃生命而选取道义。
'3'泰山鸿毛: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4'朝闻道,夕死可矣:语出《论语。里仁第四》: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大概意思是说,现在知道了道理,那么就让过去做错的事情就过去吧,从现在开始就按照“道”来做。
第60章 第二十章 语淡情薄贵客嗔(中)
御旨钦差,代天巡狩,又是从二品的大吏,虽然极尽从简,但方瑾的仪仗官威却也足以轰动这小小的阳夏县城。
衙门外早已是人头攒动,纵有禁军把守,却难捺百姓们好奇窥觑之心,况且方瑾早已严令不得欺民扰民,因而随行的卫队不过是把围观的人众拦在稍远处,并未驱赶。
此刻,见紫袍玉带之人翩翩而出,又是如此俊雅朗润,自然不免一阵骚动,方瑾从容入轿并不多顾一眼,却是彤墨趁着他弯身入轿的一刻低语道:“杜家的人备轿来请。”
方瑾坐稳身形方才低声道:“让他们到驿馆后门等着。”
彤墨轻应一声,已是放落轿帘吩咐起轿。
官衙后堂中,陆缙英见着方瑾走远,才微松了口气,却是眼前骤然一黑,险些晕倒,勉力扶着门框稳住身形,怔忪良久才缓过神来,抬袖拭了拭额前的冷汗,不及少憩便匆匆地提袍向外赶去。
这一边,杨柳风倒似忘了此行初衷一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林暖霞说笑,不过话题总似若无意地围绕着陆缙英:一会说起陆念风神情眉眼如何像他,一会又提及他当年在江南如何身处寒门而志向高洁,一会又赞他如何公正廉明将阳夏治理得蒸蒸日盛……
刘珩只是会心一笑,随声应和两句,林暖霞主仆却是听得神情黯然眸色深悲,小晴终究是年纪尚小城府犹浅,按捺不住一声呜咽掩唇哭着飞跑出去。
杨柳风诧然转眸望向林暖霞道:“小晴因何如此悲伤?莫非府中有何难事?”
林暖霞亦是双眸含泪,自知定难再行隐瞒,便悲声道:“缙英昨日染了风寒,夜间高烧不退,原本今日告假在家。谁知,一早便来了两个衙役,身后跟着好几个锦衣差人,说是钦差大人已经到了县衙,坐等着他前去好查察政绩。我说:相公昨日身染风寒,今晨高烧未退,可否向钦差大人告一天假。衙役尚未应声,有个头领般的锦衣差人便上前来说:钦差大人乃是奉旨而来,所到之处如天子亲临,岂容尔等放肆?说着,一挥手,就带了人往院里冲。”
林暖霞言及于此,不觉语音一颤珠泪双垂,抬帕边擦着眼泪边说:“缙英那犟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莫说是人家上门来强拿,便不是,又怎么肯服软示弱?听见外面这些响动,早挣扎着起来换了官戴,临出门的时候还嘱咐我们说是……”她声音哽咽终于禁不住低泣出声道:“说是,今日一去若有不测,万不可……万不可令风儿和王爷知晓,若然有人问及,亦不可泄露风儿和王爷的居处……”
林暖霞语声悲戚,但仍对刘珩以“王爷”相称,俨然便是陆缙英的原话。
杨柳风与刘珩无声对视一眼,各自心下了然。
杨柳风上前轻抚着林暖霞的背脊道:“林姐姐也不必忧思太甚,圣旨钦差代天巡狩,查察各地政绩也属常事,并非特为而来,否则岂有不提前传递文书晓谕之理?”
林暖霞闻言,刚刚擦干的泪水又扑簌簌滑落,哀声道:“正是特为而来,晓谕的檄文月初就到了,几下里打探,说是京里收了弹劾缙英的奏章,圣上特派了钦差前来查办。”她抽噎两声又道:“刚才,我让小晴去衙门打听情景,说是钦差大人把缙英召进后堂,只留了几个贴身的侍从在里面,衙门的差役概不许进,直过了晌午也没见出来,也不许送饭……”言犹未尽,她已是悲声难抑。
杨柳风抬首望向刘珩,眸色已微带忧虑,手上却是不住地轻揉着林暖霞的脊背,待她稍稍平定,方才柔声道:“林姐姐可知那奉旨前来的钦差大人是哪一位?”
林暖霞含泪颔首,踌躇了半晌,方才小声道:“檄文上说是刑部尚书方大人。”
刘珩闻言不觉双眉一蹙,看向杨柳风时,她却是若有所思,不过片刻便又含笑道:“缙英也真是太见外了,这些事情原就由风儿而起,岂有不让风儿知晓之理?”
林暖霞忙抓着杨柳风的手道:“快别这么说,缙英他就是怕妹妹知道了多心多虑,所以才故意相瞒。况且,他那个脾气,即便当日不是妹妹的案子,为着那个章裁缝一门的冤屈,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她垂首拭泪道:“这一年多,跟着他东跑西颠的,为他那书呆子脾气,也不知道担惊受怕了多少回,依我看,这官便是不做也罢了。”说着,又是悲泣不已。
杨柳风温声软语道:“缙英他忠耿不阿勤政爱民,便是上司来查办此事也须真凭实据上奏天听,当今圣上年少有为睿谋仁厚,必不会令贤臣忠良蒙冤受屈,想来是琐事繁杂,一时呈报得久了,错过吃饭的时辰也是有的,风儿陪着林姐姐一起等等,待缙英回来问明情境再作打算,若不过是虚惊一场,姐姐却赔了那么多眼泪去,岂不冤枉?”
林暖霞听得她劝方强收了泪水,起身扶着杨柳风仍去坐下,才又絮絮相谈起来。
刘珩却只端坐一旁眸光烁烁缄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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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后门,一顶轻软小轿,杜辉直身恭立丝毫没有怠慢之色,倒是两个轿夫因为等得久了,神色间已是略略有些不耐。
又过了一晌,院门轻启,已是换了便服的方瑾才带着彤墨走了出来。
杜辉连忙上前恭敬一揖,低声道:“小人是杜府管家杜辉,奉命前来迎候贵客。”
方瑾只轻“嗯”了一声,并不停步,径直向轿子走去。
杜辉忙向着彤墨一哈腰,方才疾步跟过去殷勤地挑起轿帘,待方瑾坐定,却并不急着放帘,恭声轻道:“家老爷在杜府正门迎候贵客。”
方瑾抬眸瞥了他一眼道:“不必,走偏门即可。”
杜辉小眼含笑道:“东门僻静些,未知贵客意下如何?”
方瑾又“嗯”了一声,杜辉这才放下轿帘示意起轿,又躬身请彤墨先行,才跟侍在后而去。
杜府东门口的那条路虽然宽绰,却是条死路,因而,人烟寥寥果然十分幽静。
方瑾下轿瞥了一眼对面的红墙碧瓦,淡淡地问道:“对面是什么地方?”
杜辉上前两步躬身低声回道:“是前任县令孙大人的府邸,孙大人升迁之后便作了别院,因此倒清净了许多。”
方瑾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你们两家倒是凑得挺近。”说着,再不去看他,自顾提袍向门内走去。
杜辉只是恭敬地躬着腰,待方瑾和彤墨从面前走过了,才直起身来跟上前,脸上不着丝毫情绪。
第61章 第二十章 语淡情薄贵客嗔(下)
门上的小厮见是杜辉陪着过来的人,一个早已机灵地大开院门躬身迎候,另一个则是撒开了腿子向前院跑去。
方瑾只作不见,由着杜辉疾步上前卑身带路,径自提步向园内走去,但看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奇花异石穷奢极侈,他只是微微冷笑却不置一词。
另一边,杜重山听闻方瑾已自东门而入,忙带着一干家众急急赶来,远远地见了已是不迭地作揖打躬连道怠慢。
方瑾只凉凉地一笑道:“论起辈分来还当尊称一声姻伯'5',如此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