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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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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铤而走险凑上前去,飞蛾扑火一般,实是以命相搏,如果她的警备司令部军官身份未起作用,这个挎包以及包里的真空管落到便衣手里,大姐难逃罗网,足以送掉性命。

现在她还是暴露了,在自家大哥眼前。

“这是什么?”大哥追问。

老三笑了一声,出面解释,说明这不是什么玻璃管子,是钱。眼下这种东西尽由军方掌握,外头有人用得着,却很难拿到,所以很值钱。

“骗我?”

门口突然传来叩门声,卫兵在门外大声叫唤:“报告长官!”

“干什么?”

“客人求见。”

大姐眼疾手快,把桌上的小盒子重新塞回挎包。母亲听到敲门声,急忙从后院回到厅里。大哥安慰她:“阿姆放心,没事。”

他喝令把人带进来。

求见者进门,家人个个吃惊:竟是刚才那个便衣头头和他的矮胖手下。

这个人执着,本地土话称之为“死绵”,巷子口没有得手,被大兵下了武器驱走,只过一两个钟头,居然转身打门闯到家里来了。与刚才的杀气腾腾不一样,此人上门时变得客客气气。他拱手,称刚才急于公务,有所冒犯,过后一打听,心里很不安,请多多包涵。他听说今天是个特别日子,这里一家人团聚,因而不顾冒昧,登门致歉。同时道喜,表达一点心意,今后大家好见面。

他们带来了一瓶酒做礼物,是美国威士忌。

大哥问:“你们什么人?”

矮胖子介绍说,中年便衣头头名叫柯子炎,是保密局特派员。矮胖子本人叫刘树木,带省政府调查室一个行动小组听柯特派员调遣。

“特务啊。”大哥说,“不打不相识。”

柯子炎笑笑:“其实有些渊源。”

他声称与大哥确实只是初见,与大姐却不是。巷子口忽然相遇,觉得面熟,后来才想起来,当年在漳州见过。他记得看过钱参谋演戏,当时她还是师范学校学生。

“吴先生可好?”他问。

“你认识?”大姐问。

“是故人。怎么没见他?”

大姐说:“他在台湾。”

“我也从台湾过来。”

“特派员过海抓人?”

柯子炎不作解释。

他提到的吴先生叫吴春河,是大姐的丈夫。吴春河在台南一所中学教书,大姐和他有一个儿子,三岁多了,从小随大姐住在厦门,前些时候送去惠安洛阳大姐的婆家。

柯子炎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看厅墙上的镜框,镜框没什么特别,里边就是十来张家人旧照片,多已泛白,镜框蒙着灰尘,都是陈年旧物。镜框边有一张春牛图,也就是本地年画,年画不是新物,亦属陈年老旧物品。

大姐问:“柯先生找什么?”

柯子炎说:“这里总该有几方印章吧?”

没有谁回答他,屋子里一片寂静。柯子炎自己作答,称他读过若干钱先生手刻之印,觉得功力不凡,很喜欢。今天意外来到钱先生家,情不自禁想找一找,也许可以在这里哪一张字画上见着。

“令尊大人好吧?”他问。

大姐说:“柯先生不知道今天给谁做忌?”

柯子炎笑笑:“钱参谋自己恐怕也未必相信。”

“柯先生像是知道些什么?”

“世上隐姓埋名、改名换姓者很多。”

母亲忽然张口骂人:“去死吧!”

柯子炎问了不该问的,惹恼了母亲。大哥借机发话赶人,说今晚家人相聚有事,另找时日再与柯先生叙旧吧。柯子炎倒也知趣,即起身:“不好意思,失礼了。”两个便衣离开。大姐把人送走,关上门回到屋里,不等大哥发问即抢先说话:“阿姆在上,大哥做主,今天日子不一样,菜要凉了,大家先吃饭。”

大哥一声不吭。

大姐是先发制人,防止大哥穷追不舍。她话外有音,提醒大哥这么多年了,今天全家团聚很不容易,这个时候该说的好说,不该问的别问。大哥不要一心“剿共”,老三不必解释生意,也不要急着讲这个柯子炎,免得母亲不放心。母亲被大姐拿出来当挡箭牌,大哥没有办法,只能把小木盒里的真空管放在一边,先吃饭,以免惊动母亲。

这顿饭没能安静吃完,只过了半个小时,门外卫兵又大声报告有事,这一次不再是便衣特务骚扰,是师座到了团部,派传令兵要大哥速往。

老三钱世康在饭桌上打趣:“大哥如今是党国要人啊。”

大哥恼火:“你找死!”

他让老三放筷子,擦嘴巴,别再吃了,跟他走。

“干什么?抓我吗?”

“我不抓,让特务抓?”

老三叫屈,称自己真是良民,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而已,党国大员把江山社稷都拿去倒卖,他折腾一两个玻璃管算什么?自家大哥不要怀疑。

“这话听来就像‘土共’!”大哥训斥。

母亲即刻生疑:“什么玻璃管?”

大姐赶紧帮着掩饰:“老三瞎扯呢。”

大哥向母亲告罪,身上有事,匆匆回来,又得匆匆走人,回头另找个空闲时间再回家看母亲,好好说说话。他坚持要带上老三一起走,一来他要搞清楚老三到底倒卖些啥,二来免得特务回头找母亲和家人麻烦,他估计那个柯子炎不会善罢甘休。

老三还开玩笑:“大哥把我带走,不怕特务找你讨要‘土共’?”

大哥教训:“你要真是‘土共’,我亲自收拾。”

大姐在一旁打岔:“大哥听我说一句。”

她说今天要不是大哥赶到,真不知如何收场。此刻大哥让老三一起离开,其实是想保护老三,老三跟大哥走,别人奈何不得,确实比较安全。只是两个儿子刚进家门,饭都没有吃饱,一起掉头离开,母亲怎么舍得?不如让老三今晚吃个饱饭,住上一夜,跟母亲说说话,讲一讲他的生意,安全由她负责,明天她再把老三送到大哥那里,交大哥审问。特务虽然厉害,一时还有顾忌,他们已经知道老三后边有个大哥,身居国军要职,担负“剿共”要务,她自己在警备司令部谋职,也能有点用。即使对方确实想抓老三,暂时不会贸然行事。老三离家多年,不让他陪陪母亲,尽尽孝道,也说不过去。

“是你和阿康要鼓捣什么吧?”大哥怀疑。

“生意可做就做。”老三笑道,“我听阿姐的。”

“这里谁大谁小?”

大姐不服:“大哥你大,这个家谁在照料?”

老三说:“这些年都靠阿姐,阿姐照料全家。”

大哥呵斥:“死到临头,搬什么舌头?”

母亲出面制止,让他们都不要吵。于是大家住嘴,听母亲发话。

“你怎么咒阿康死啊?”母亲问大哥。

大哥担心柯子炎。这个特务不一般,刚才巷子口上见一个抓一个,没一丝手软。被一车大兵驱逐,居然还敢拎一瓶酒上门,说是致歉道喜,实际是刺探虚实,张牙舞爪。此人号称保密局特派员,矮胖子自称归省政府调查室,保密局和调查室是什么东西?就是军统。抗战胜利后军统改为国防部保密局,保密局辖下的省站对外称省政府调查室。这个特派员有来头,知道金凤的过去、父亲的篆刻,对钱家相当了解。他们抓捕老三不像偶然而为,来者不善,不能不防。

母亲骂:“死特务还要进门抓人?”

大哥承认:“今晚也许还不至于。”

母亲生气:“你们当大哥大姐有什么用?不给我一个晚上?”

她要大哥和大姐保证老三的安全。今晚老三哪里都不要去,留在家里,有她两只眼睛看着,她比较放心。

大哥无法强行带走老三,悻悻离去。

老三钱世康留在家中住了一夜,由大姐负责保护,当晚并无特务上门。第二天清晨,母亲与大姐早早起身,一起到厨房为家人生火做饭,一锅稀饭烧好,大姐去招呼老三澳妹两个小的起床吃饭,这才发现老三钱世康不在房间,已经不知去向。

母亲呆若木鸡。

“死金凤!”她痛骂大姐,“你还我阿康!”

第一章 步步深陷

大姐。30岁。厦门警备司令部军需处参谋,上尉军官。

身份之谜

这里讲的是我们家的故事。我是故事里的澳妹,家中老幺,母亲的小女儿钱玉凤。我在故事开始的这个时间刚满二十岁,是厦大生物学系二年级学生。我在母亲和哥哥姐姐眼里总是长不大,从我拖两条鼻涕时起,他们就管我叫“澳妹”,闽南土话里“澳”就是“沃”,也就是臭,所谓“澳妹”就是“臭妹”,这个称谓让我备觉羞辱,却无可奈何。我的家人们并不是嫌我味道不好,如此称呼只表示亲昵。依照本地风俗,名字叫得越差,可能活得更好,我对此耿耿于怀,屡屡抗辩,永远无效。

有一段时间里,我很对大姐犯疑。我们家所有人里,除了母亲,我跟大姐相处最多,但是她也最让我困惑,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这话说来奇怪,她是我大姐,母亲的大女儿,吴春河的妻子,吴亚明的妈妈,每一个身份都确切无误。大姐一回家就忙个不停,照看家中每一个人,出门上班她穿军服,领章一杠三花,人们管她叫钱参谋或者钱上尉,其身份同样确切无误,但是恍惚之际,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们家与其他人家一样有男有女,母亲按照闽南人源远流长的习俗,极度重男轻女。我们家非常骄傲,不算还属幼童的外甥吴亚明,一家有五个男子:大哥钱勇,二哥钱海宁,三哥钱世康,姐夫吴春河,父亲钱以未。然而这五个男子其实似有实无。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一直是一个女人国,主要人物是母亲、大姐和我。

我对父亲基本没有印象,据母亲说我出世后曾见过他一次,当时我才一岁多,而后父亲出门远遁,失去踪迹,早如死人。父亲是一家之主,但是我们从不在母亲面前提及他,以免母亲发火,因为妻子儿女被他弃之不顾。我大哥钱勇眼下当了上校,年轻时并不风光,他在我四岁那年离家,当时什么都不是,之后曾经两度短暂归来,又匆匆离开,直到我们家人于巷子口历险那天,才带着大兵突然回到厦门。二哥钱海宁算是最安分守己的,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时间——他不幸早夭,刚刚活满十岁,于下海捞鱼虾时丧生潮水。三哥钱世康跟大哥可有一比,年纪轻轻离家外出,一去七八年,直到四月二十这一天才穿着一件长衫、戴着一顶礼帽出现在厦门,被一群便衣特务死按在巷子口五脚距墙边。大姐的丈夫吴春河跟我们家其他男子一样飘忽不定,时而在厦门,时而在泉州,眼下跑到了台湾。因此,我们家的男子对我们多具象征意义。

母亲年轻的时候,全家靠的主要是她,当她上了年纪之后,大姐把她身上的一切都接过来,成为这个家的主要依靠。闽南土话有“大姐头”之说,俗语把大姐与大姐头连用,叫做“大姐大姐头”,意为当大姐的人必得是大姐头,照料长辈,管顾弟妹,凡事皆有主意。我们家大姐钱金凤就是这种大姐头。

但是母亲和大姐却是一对冤家。她们俩最像,知道的人都说大姐长得跟年轻时的母亲一模一样,身高、个头为一个模子翻版,她俩的性情也如出一辙,有主见,好管事,急性子,动不动翻脸骂人。大姐小小年纪时就会顶撞母亲,母亲总骂她是个“紧性鬼”,也就是性子急,她总是毫不含糊还击:“都是你生的。”将自己身上所有毛病的责任都推到母亲身上,哪怕母亲打她耳光,她也决不改口。等她长大成人,变成家中的支柱,母亲渐渐不再对她指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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