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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过是二叔郁郁不得志的醉话罢了。
“数百年来,彝族在白族的统治之下,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即便身为宗室子弟也不例外。父亲早早亡故,母亲却因此更加珍视我们兄妹二人———你不知道吧?我,还有个哥哥。密所笃诺,不觉得我的名字奇怪吗?彝族有块地方叫阿落密所,我阿母就是在那里生下我们兄妹俩,哥哥取“阿落”,妹妹叫“密所”———是了,我们是龙凤胎,打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至亲的兄妹。阿母是寡妇养孩子,爱则爱,狠也是狠的。她同样出身彝族宗室,自然是识文断字的,对我们兄妹俩管教甚严。书是要读的,字是要写的,文是要背的,她教授的,我们都是要懂的。
“哥比我长得好,幼时,我们俩同到亲戚家串门子,他们总是错认我是哥,他为妹。哥长得秀气,比一般姑娘家还好看些。他们都笑他投错了胎,可即便投错了,哥还是笃诺氏族的长子嫡孙,年年祭祖站头一个的人物。我没进过宗庙,照规矩,女儿家是不得入宗庙进祠堂的。长得那般好的哥偏生从小喜武不爱文,我却最好读书。遂,自小,哥的字都是我帮着写的,哥的文都是我帮着断的,哥的书都是我替他作假默的———他在里头默书,我在窗外提醒,给阿母逮着了,我们俩一并不许吃饭,一并站在外头挨罚。每每这个时候,哥便让我站岗放哨,防着阿母。他去射鸟、叉鱼,弄了来烤着吃。哥烤的鱼烧的鸟香极了,有时为了能吃到哥打的野味,我还会故意弄出点动静,让我们兄妹间那点小动作暴露于阿母眼前,让阿母惩罚我们。
“其实,我最欢喜的,还是跟哥守在一块的亲昵。阿母是又做严母又当严父,幼年时许多的关爱,是哥给我的,我记着,我一直都记着。即便这样简单而安逸的日子竟也有尽头。那日,宫里头来了几位长宫人,说是照规矩得抽彝族子弟进宫侍候白族主子。他们来了,进了场院,说今年轮到了我们家,说这是规矩。同样照着规矩,我和哥一同抽签。抽到短的,进宫;抽到长的,还在家里守着。哥先抽的,我拣了余下那根。二叔看了一眼哥手里的签,二话不说撅了我手里的那根,而后把我推到长宫人面前,命我摊开手里的签。我的签短,比哥手里那根短签……还短。
“我该进宫,我该跟随长宫人离开家,离开阿母,离开哥……进宫为奴———这还是规矩。可,为什么我的签短?我问二叔。二叔说,我是丫头,大了也是要配给族里哪个小子的。二叔说,哥不同,哥是男人,是笃诺一族长子嫡孙,是要成大事的。阿母说,我是丫头,我进宫给白族人当奴婢,大了是要放出来的,同在家时一般还是要指给哪家做媳妇的。阿母说,哥不同,哥是男人,进了宫是要被阉了,是要变成不男不女的,这辈子也就毁了。
“我不大懂,我就知道,我要进宫了。进宫前一天晚上,族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送我们这些抽到短签的孩童,有男有女。哥不在,阿母也不在。后来我才知道,抽了签的当晚,哥便被二叔送走了,据说是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待有了长进才好回来,才好回到彝族,以长子嫡孙的名分带领着族人奋发图强、守族守家。
“阿母也走了,照着笃诺氏族的规矩,没了儿女的女人是要被遣回原族的。阿母选择送我入宫,选择叫子远游,便选好了自己今后的路———她没有回原族,穿上嫁进笃诺氏族的嫁衣走了,长眠于我父亲的穴旁———这还是族里的规矩。
“我呀,活了这么多年,全是照着规矩来的,唯一的违背便是撅了手里的签。你呢?你何曾违背过天命?还是,你一直只违背自己的心意,李将军?明明那样喜欢碧罗烟里的那位小姐,喜欢到即使这么多年不曾见到她,即使身边有个愚笨的小侍婢一意孤行地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无法在你心中占据一分一毫,为什么就是不顺着自己的心意而为呢?”
第五章 拳拳心终归似陌路(2)
她这是在劝他去爱碧罗烟里的待年年吗?一个女子,出于什么样的心,才会劝说自己钟情的男人去爱另一个人?
李原庸不懂,虽于情爱这么些年,可在遇到密所以后,他才发现,于男女之事,他当真懂得实在有限。
密所却仍是一气地说着:“我是这宫里的侍婢,卖给主子的人,一生不得自在,无法随性。你不同,你贵为将军,如今又成了王上的心腹。你若是真心喜欢人家,管她身价几何,赎了来好生过日子,比什么不强些?”
他不懂她的爱,她也不明白他的心啊!
掬着双膝,他悠然地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辉煌,“密所,有个问题,我想了十多年,还是没想明白。”
“什么?”
“真心地爱一个人,该如何?”
“自然是同她幸福地厮守终身。”
“若是不能呢?”他反问她,“若是你自私地想要与她厮守终身,到头来却将她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还要爱下去吗?”
她蓦然无语,这答案她一时半会断是答不出来的。
他想了十多年,到底还是没能想明白。于是,固执地认为当初他做下的决定便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
“真正爱一个人,会以她的好为第一要则。宁可自己孤独终老,也不想坏了她唾手可得的安宁———我是这么以为的。”
他的以为是对碧罗烟里那位待年年小姐?
宁可孤独终老也要换得她一生的安宁,这份爱,这颗心叫密所悲悯地阖上了双眸。
“我当死心了。”
伴随而来一声沉沉的叹气,叫李原庸打心底地失了温。对他,这一次,她是彻底放手了吧!
放手了,好。还是放手了,才好。
心里一直是这样以为的,可是看见她面上决绝的表情,他却没来由地感到心痛。
痛个什么劲啊?多早以前,他便认定了这般的结局,到了此刻再惺惺作态就忒不像了。他站起身,正要同她道别,不想密所先一步于他迈了出去。
“我该回相国府里,主子还等着我侍候呢!以后……以后,我们当真是再难相见了,你好好保重。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说一声。毕竟,在这宫里,我们也……也认识了这么些年。虽然,我的身份不够格做你的知己,到底也算是相识一场,只当是……相识一场。”
她说得磕磕巴巴,挣扎和艰难都克制在眼底,却足以叫李原庸动容。此生,于他最亲厚的两个女子,一个成天用冷藏起所有心思,一个用全部的笑容遮掩所有的悲伤———密所笃诺,她活得当比待年年更不易吧!
这一刻,望着她勉强提起的习惯笑容,恪守多年的心防终于绷开一道口子。
一步跃上前去,紧贴着她的胸口,他低声在她耳旁喃喃:“在这座宫中,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记着,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屏住呼吸,密所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从她的身旁走开,快得好似他从来不曾站在她的身边,从来不曾对着她的耳畔放下这样的真心。
他未曾放下的还有一层意思———他宁可孤独终老也要守护之人,前半生是待年年,后半生……是密所笃诺。
不是不爱,是爱不起———这一切,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也不可以让她知道。
李原庸悄然露出的只言片语足以夺了密所的全部魂魄,她浑浑噩噩地走在出宫的路上,刚过了内苑,便有个小宫人凑上前来。
“姐姐,这么晚还要出宫,看来,近来公主大婚,姐姐是忙得很啊!忙得怕是把紧要之事都给忘了吧?”
密所偏过头来盯了那小宫人一眼,顿时心中明了,“你又来做什么?你本当在上德殿侍候,这已掌了灯,你违逆宫规随意走动若是叫长宫人见了,你还活不活?”
“违逆宫规是要挨罚,可违逆二叔,罪过更大,这点,姐姐是知道的。”小宫人半边脸埋在幽暗之处,看起来更显阴冷。
密所知道他是在暗示些什么,也知道这样糊弄下去并不是办法,“你回去告诉二叔,不是我不办。只是,我已随公主入了相国府,身不在宫里头了,他交代的事,只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的推脱,不仅小宫人明白,二叔也清楚得很。
可二叔交代出去的事,若是不办,还是一个死。小宫人只得加紧劝她:“你是知道二叔脾气的,事再难,姐姐好歹酝酿着给做了。二叔只叫我提醒姐姐,无论如何也别忘了自己的出身。”
“出身?”密所猛然间转过身来咄咄逼人,“我是什么出身?六岁入宫为奴为婢,我是长宫人打着骂着长起来的,我是靠着自己的一双手洗洗缝缝熬出来的,我是什么出身?你又是什么出身?这般活着已是不易,还要怎么着?至死方休?”
见她急了,小宫人又撑着笑过来劝慰:“姐姐是明白人,怎么到了这等紧要关头反倒糊涂起来?咱们生是彝族人,在这宫里混些年,到底是要放出去的。离了宫,咱们这些无根基的能回哪里去?自然是要回乡返家的,若不争几分颜面来,日后也无处安身不是?”
密所却折过身来提醒他:“日后?我只怕你等不到日后。”
那小宫人咬牙切齿地啐道:“这么多年连狗都不如地活着,还不若像个主子似的死去,要的就是这份尊贵。”
田产、屋舍、金银珠宝,二叔许诺下的林林总总,对这些身处王宫内苑,日后无着的下作之人来说,足以叫他们忽略生死,忘记一切,包括……出身。
密所深知这般人的脾性,多说无意,只是敷衍道:“我会伺机而动,就不劳你费心了。这宫中耳目众多,还是莫叫人见着你我不相干的人同走一道。要不然……要不然日后我若出了差池,不是还得拖累你这个贵人嘛!”
她拂袖而去疾步往宫外头去,却听身后哒哒的脚步声,她以为那小宫人还跟在身后,气恼地转过头来嗔道:“你真是不知死活……”话弗出口便顿住了,她万没想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竟是……
“驸马爷,您……您怎么不坐轿,身边也不带个人,就这么走出来了?”这会儿他当在公主殿里宴请四方宾客,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今夜,他大婚的今夜,他们已是第二遭相遇,绝非偶然。
高泰明拿袖扇着风,以酒遮脸,没什么不好说的,“被他们连番灌着酒,已渐酣,遂独自偷溜了出来,喘口气。”
他在前,她慢半步,跟在他的身后。高泰明刻意放缓脚步,对她道:“上前来,我还有话要问你呢!对公主的喜好,我一概不知,对这宫里的种种,我也还生疏得很,还需你多跟我念叨念叨,让我也明白一二,以免行差踏错。”
“不敢。”说是齐头并进,密所到底慢半步跟在他的身畔,微低着头应和着,“这本是奴婢应该的。”
“我刚去小解,见你正同李将军说话,你们……你们好似熟稔得很。”
密所脸露羞赧,半尴半尬地应着:“奴婢和李将军一般,在这宫里待了十多年,这日日地泡着,到底也混了个脸熟。”
“密所。”
“呃?”
“同我,你不必自称奴婢———你,便是你。”
她还要谦,“不敢,奴婢……”
“密所!”
他大喝一声,骇了密所一跳,只得讷讷:“奴婢……我遵驸马爷的旨便是了。”
高泰明心满意足地瞥了她一眼,径自说开来:“密所,你若真遵我的旨,便听我一言,不要掺和你不该参与的事,一切有我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