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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次为了六十岁生日的展出,我去看了,那几天我正好在开自己的画展,可是,那天下午,我还是溜了出去,去参加他的开幕式,恐怕是受了李泽藩老师一句话的影响。白发苍苍的李老师和师母在看完了我的画展之后,站起来,说要去看席德进的画展。我当时还劝了几句,我的意思是说:开幕式人一定很多,老师何必去凑热闹。想不到老师脸色一正:
〃人多是别人的事,我去是向他表示我的敬意。〃
我心中一凛,可不是吧?席德进应该是一个画了一辈子的画家,应该是要向他表示我们的敬意的了。不在这个时候去,要什么时候才去呢?
于是,我去了阿波罗,去了龙门,去了版画家,在每一个签名册上我都恭敬地写上了我的名字,仔细地看了他的作品,在龙门时,正好碰到他要走出会场,旁边一位画家笑着对我说:〃刚好,你赶快上去和他合拍一张,你们两个人都姓席嘛!〃
我回答他说:我还是站在旁边的好。本来也是,我这么多年也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我应该是站在人群中的一个才对。
他被人族拥着从我身旁走过,并没看见我,身中穿着黑色绣花的中国衣服,表情很严肃,人瘦了好多,可是眼神依然凌厉。我心里忽然觉得很慌,眼眶酸痛,不过,人那么多,我还是尽量忍住了。
在版画家看到一位教授,我向他说出我的感觉,我说我觉得很悲哀、很害怕,可是他反问我:
〃又有哪一个人不会有面对这样的情况的一天呢?〃是的,可是,又有多不甘心呢?教授指着墙上的画说:
〃所以,这些作品也是一种反抗,是艺术家对命运的一种抗议吧。〃
看到墙上那样悲壮又那样恬淡的山与水,余光中的诗就来到我的心中了:
与永恒拔河
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
连人带绳都跌过界去
于是游戏终止
——又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
但对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
一只半只留下
脚印的奇迹,愕然天机
唯暗里,绳索的另一头
紧而不断,久而愈强
究竟,是怎样一个对手
踉跄过界之前
谁也未见过
只风吹星光颤
不休剩我
与永恒拔河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面开车,一面想着这首诗,想着墙上的那些画,想者席德进孤单的一生,想着他的悲壮的反抗,热泪终于流了下来。
是英雄啊!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英雄啊!在他寂寞地奋斗的路上,有谁扶持过他一把呢?我们可以说他孤僻,说他狂傲,说他对金钱的计较,然而,在他咬着牙为一个理想而坚持着的时候,又有谁会安慰过他,帮助过他呢?
有谁想过,他也会是父母怀中爱娇的孩子,他也会有过一段黄金般的童年,若他自己不说出来,我们有谁能知道他的悲欢离合呢?
有谁能知道,在那样冷酷刺人的外表之下,也是藏着一颗一样柔软的心呢?我们之中,又有谁会试着真正去了解他呢?
不过,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勇者必先要能忍受孤独,也许是因为他肯〃舍〃,所以他才能〃得〃。
而在这世间,有什么是他真正想得到的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问他,在这里,我只能写下我心里的敬意。我知道的是:这是向一位孤独的艺术家的敬礼。
永恒的盟约
——读丰子恺的〃护生画集〃
平日虽说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却也并不是见什么都会感动的那一类。可是,一套〃护生画集〃放在案头,看一眼就有一眼的酸热,翻一回就有一回的柔情;所以,我想,世间事大概都能从这里得到一些解释了。
我不是佛教徒,虽然因为是中国人,自然而然地对佛教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但却不是因为这样而感动的。我的意思是说:一本画感人之处,有时候是它的文字、有时候是它的内容、有时候是它的插画;而这一套护生画集感动我的地方,却是从第一集到第六集之间的五十年的时光和所有的沧桑。
想一想,五十年的岁月里,一个艺术家大半生的时间,都是为了还一个许下的心愿而努力;努力地搜集材料、努力地构思、作画、配诗;所为无他,只因为曾经答应过一句话:〃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只因为要向他年轻时就跟随着的老师表达他的敬意与爱意,于是,从卅一岁画到七十八岁。想一想,大半生的时间,都在为了实践一个永恒而美丽的盟约,在升平时代,已经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了,更何况是身在五十年来的中国,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历经千劫百难的中国。
因此,艺术家所受的苦,也必更千百倍于常人所受的苦了吧?因此,这套画的最后终于能够出版,并且能够放在我们这么多中国人的案头,应该也可以算做是一个神话般的奇迹了吧?但是,你能说它只是神话而已吗?在这么多寻找它、推介它、印制它、保存它的有心人所做的种种的努力之后,你能说它仅仅只是神话而已吗?
要怎样来形容这些人的努力呢?我想,这世间一定有些事是我们所无法了解,最后恐怕也只有相信,是有一种超乎一切之上的力量在安排着我们所有的一切了吧。
丰子恺如果是在一九七五年以七十八岁高龄逝世的活,那么,他在一九二八年的时候应该是三十一岁。为了向他的老师弘一大师祝贺五十岁高寿,他画成护生画集五十幅,请弘一大师题字五十页,就是整个事情的开端。
弘一大师在没出家之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位才艺超卓的李叔同先生,丰子他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是他的学生,向李老师学习图画和音乐;大师出家之后,又能有机缘在一九二七年再拜大师为师正式皈依佛门,法名婴行。因此,弘一大师可说是丰子恺的经师与人师,而丰子恺对老师的服膺与尊敬,更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一九三一年冬,他画成护生画第二集六十幅祝弘一大师六十岁的寿庆,于是开始师生相约,以后每隔十年续绘一集,每集增加十幅诗与画,就是说:七十岁画七十张、八十岁画八十张、一直到第六集,一百岁画一百张算做是盟约的圆满完成。
然后,老师就去世了,然后,世乱如潮涌而来,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都勉强地在大陆或在海外印行了,在最后的几年,丰子恺不敢再信守十年画一本的盟约,不是为了不愿,却是为了怕〃不能〃。于是,他提前作画,悄悄地完成了百幅作品,因此而终于能够依约在第五十年时,出了第六集,纪念了弘一大师百岁冥寿,而作画的那个虔敬的学生,却早已在书出的四年之前去世了。为他印行四、五、六集的新加坡薝葡院的广治法师在第六集的序文上把整个五十年的经过细细写来,真是令人觉得心酸,而他在第五集的序文上记载了一、二、三集的散佚又复得的故事,又令人觉得安慰与欢喜。
整个事情就是这样;让人心酸,却同时又感到安慰与欢喜。我们中国有句最常说的话:〃皇天不负苦心人。〃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要你在终于做到,终于成功了的时候,回首前尘,竟然会忍不住流下了喜悦、辛酸与感激的泪水。我想,丰子恺在画完了第四百五十张图的时候,一定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吧。而所有参与了这套书的搜集、印行与推广的有心人,在看到了这一套装订精美的书终于出版了的时候,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
整套护生画集一共有四百五十张图,也有四百五十页的诗文,从表面上看来,是宣扬佛教不杀生的教义,可是整套书真正的意思,是除了护生以外,更要护心,护的是人类自己的那一颗心。丰子恺自己在第三集的序言上,对这一点做了很详明也很令人信服的解释。如果照我粗浅的了解来看,也许可以这么说,就是说;若是为了生存而做的杀生都不违背护生的原则,可是不必要的杀生就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事了。
画第一集五十图的时候,艺术家才三十刚过,所以在画面上也觉得有一种刚猛之气,构图稍嫌突兀,所作的譬喻也都非常直接,例如在第十六页画了一只在大大的鞋底下奔逃的小虫,旁边画上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又好像第六十四页画主妇杀鱼,标题是〃刽子手〃,第七十六页画厨房的刀、灶,标题〃刑场〃,七十八页画一个刚打开的沙丁鱼罐头,标题是〃开棺〃等等;都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令读者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反感,觉得丰子恺不像在劝人为善,而只是在一页又一页地训诫着我们,咒吧着我们似的。
而在第二、三集之中,就比较混和一点了。画面的构图比较满,线条与笔触也比较多变化,看起来比较柔和,有几张甚至很美了。夏丐尊在第二集的序上也提到这一点,他说:〃二集相距十年,子恺作风,渐近自然,和尚亦人面俱老。并共内容旨趣,前后更大有不同。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观者,续集则一扫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被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凡使阅者信不此乃观善之书,盖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蛘眼于显正即护生。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方便,护生始为究竟也。……〃
因此,一个艺术家的成长与成熟,确实是需要有充分的时间的了,假如整个社会都愿意以耐心与爱心来等待一个艺术家的逐渐形成,这个世界该有多好!
因此,在全集之中,最令我感动的,就是第六集,也就是最后功德圆满的那一集。一共有一百张画,与前面五集都不同的是:艺术家自己在画外加的那一条边线上注明了页次的顺序,诗文上也是,从第一页到第两百页,都是他一一加注上去的,也就是说,丰子恺预感到自己可能不能亲眼见到书的出版,于是,在那样困苦的日子里,仍然有条不紊地把一切预作了安排。他死后三年,广洽法师由新加坡到上海去祭吊他,才发现了那一份遗稿,不禁泪下。
而在这一本里,一个佛教徒的温和兹悲的心肠显现到了极点,一个艺术家的热烈天真的胸怀到了最后最高的境界,竟然与四十多年前的那一种刚猛有了极大的不同。丰子恺用充满了爱心的笔触,画出一段又一段感人的故事,每一笔每一句都如冬阳,让人从心里得到启示,得到温暧。
尤其令人深思的,是他安排在这一集上的第一张图:〃马恋其母。〃这是取自阅微草堂笔记上的一段:〃西商李盛庭买一马,极驯良。惟道逢白马,必立而注视。或望见白马,必驰而追及。后与原主人谈及,原主曰:此本白马所生,时时觅其母也。是马也,有人心焉。〃
而艺术家自己的那颗心呢?是不是也有一些恋恋不舍的东西呢?是他的童年、他的故园、还是他念念于怀的那个古老安静的中国呢?
我总觉得,人把这幅画放在第一张,一定有他的深意,因为,他的最后一张也说出了一些话,这一张是〃首尾就烹〃,取自伤心录上的一段:〃学士周豫家,尝烹鳝。见有鞠向上,以首尾就烹者。讶而剖之,腹中累累有子。物类之甘心忍痛,而护惜其子如此。〃
以恋母始,以护子终,艺术家的特意安排,不就在这里了吗?生命的一切都为了延续,艺术的最终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这个。汲取上一代的精华,寄望下一代的能够知道、明白,并且再发扬光大,大我的逐渐成熟,小我的生存才有他的意义,永恒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丰子恺在一八九八年出生于浙江崇德县石门湾,十七岁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得到夏丐尊和李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