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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拿着帽子站在一旁嘻嘻地笑,水仙拉着魏占峰道:“耐坐好,倪搭耐戴。”魏占峰便又坐下了,水仙拿了一把牙梳把占峰的头发梳得妥贴了,才接过帽子慢慢戴在他头了。思澜见他头靠在水仙身上,半眯着眼,似乎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暗想怪不得这么多人陷在温柔乡里拔不出来,果然有几分意思。
离开月仙楼,三人便去了思澜的住处,茶房沏了茶来,黄显光四下看了看,笑问:“你那伙计呢。”思澜笑道:“大概是收帐还没回来呢。”魏占峰向黄显光笑道:“你听听,咱们两个倒底被这小子给诳了。”思澜笑道:“还说呢,我当你真是来做生意,原来没日没夜地在堂子里混。”
魏占峰笑道:“你先别笑话我,等你有了相好咱们再说。”思澜笑道:“算了吧,我可不当寿头码子。”黄显光笑道:“有我和老魏个照应着,你想当也当不成啊。”魏占峰笑道:“话又说回来,你不现在得乐且乐,等将来娶了亲,只怕就没那么便当了。远的不必寻,只看你三哥就是了。”思澜笑道:“我三哥怎么了,我看你们家嫂子也是阃令森严,你不照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思澜喝了口茶,问黄显光道:“那个月初,是你的相好吗?”黄显光笑道:“怎么,你看上她了?”思澜笑道:“那不成割你靴边了?我是觉得她很会应酬,那口苏白也够糯。”黄显光笑道:“在这上海做倌人,不管是哪里人,总要一口苏白,要不怎么有人打趣说什么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呢。”
思澜道:“这我就不懂了,只要身段好长得标致就是了,哪里人有什么要紧,何必一定非要苏州不可。”魏占峰笑道:“可见你是个外行,这北班的姑娘,再清秀的,总有几分粗气,扬州姑娘,再娇俏的,也缺几分柔媚,第一等的人才,还得上苏州班子里找。至于那种滥竽充数的,你若有功架,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黄显光拍手笑道:“老魏这可真是经验之谈。上海夷场虽是个白相相的好地方,你若不懂门径,少不得要多花冤枉钱的。”
也不知说了多久,天色渐黑,晚饭便在附近一家西餐馆吃了。思澜闹了一天,也觉得有些乏,黄魏二人走后,便自回旅店休息。就着茶房打来的热水,刚刚洗了把脸,就见志谦推门进来,思澜随口问了句怎么样,志谦便告诉他共收回来几笔,本金多少利钱多少,解释得极详尽,说着便要将收回来的款子交给他保管。思澜笑道:“还是你收着吧,放我这儿,弄不好再丢了。”志谦又把帐薄给他看,说余下的两笔款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一家茶铺的老板,这几天都没有找到人,问他家里只说不知道,许是躲起来了也说不准,思澜也不过一听就罢了。
第22章
第二天下午,思澜才从外面回来不久,就有人送了张请客条子来,思澜一看,原来是魏占峰请他晚上去月仙阁吃酒。那人见思澜犹豫,忙道:“魏先生说,请您务必赏光。”思澜笑了笑道:“你先去吧,说我准到就是了。”
思澜一到月仙楼,相帮抢着通报,大姐打帘子请他上楼,魏占峰笑着迎出来,思澜见座上除了黄显光外另有三人,魏占峰给他一一介绍,那面黑有须的是与他合开恒昌园的朋友万海川,那高瘦清奇的是某报馆的主笔尹秋虫,最后一人是个西装少年,笑吟吟地望着思澜,魏占峰也笑,“这位是尊亲,难道还要我这外人来介绍么?”思澜这才想起这人原来是玉茜的堂兄金玉成,曾在思源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
说话间月初也出局回来了,于是摆台面起手巾,开始写局票,黄显光拿着笔,依次问下去,待问到思澜时,思澜道:“我也不认识什么人,还是不叫了吧。黄显光道:”那怎么行,这样吧,我替你多叫几个,说不定哪个就对你心思呢。“魏占峰一看主客只有六人,实在不够热闹,于是又替尹金二人也多叫了两个局。
尹秋虫拿过局票看了看,道:“你叫了阮秀儿。”魏占峰问道:“怎么了?”尹秋虫笑道:“没什么。”金玉成笑道:“是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怕见她。”魏占峰奇道:“这是什么缘故?”金玉成笑道:“我怎么好替人家讲,你趁早抽出来这张是正经。”尹秋虫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这摇笔杆子的废话还多。”说着将局票交给娘姨带下去了。
魏占峰笑道:“最近有什么新鲜时闻,讲来听听。”尹秋虫笑道:“要知道时闻,不会自己买报看去。”黄显光笑道:“我们就是懒得翻报纸,才来问你啊。”金玉成笑道:“你这话要气死他了,都像你们这样,他报纸买给谁去。”魏占峰指着思澜笑道:“他啊,他是每期必看的。”思澜笑道:“尹先生的文章爽辣风趣,我是很喜欢看的。”尹秋虫笑着拱手,“多谢多谢。”
魏占峰笑道:“他最喜欢看你和人笔战,什么好心思了,你还谢他?”尹秋虫笑道:“小型报买的,也不过一个花字,一个骂字,本作无聊消遣之用,这也不算什么?”思澜笑道:“我倒不这么看,读史不得其门者,谈聊斋乃足启其聪明,读毛诗不知其义者,诵元人本适以开其智窍,正是庄重难收,诙谐易入,我自己便是这么过来的,尹先生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尹秋虫觉得这话甚是动听,笑道:“我这点意思,总算还有人明白。看来我一定要好好敬何先生几杯。”魏占峰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个倒是一见如故。”
金玉成笑道:“这会儿有个一见如故的,过会儿还许有个一见钟情的呢。”却听门口有人糯声道:“搭谁一见钟情?”众人望过去,却是黄显光替思澜叫的曲百灵,黄晃光起身笑道:“搭耐呀。”说着扯她到思澜身旁,笑道:“耐两家头见见面。”金玉成笑道:“也真是,老相好都不来,倒是百灵第一个到。”曲百灵坐在思澜身边,吃吃笑道:“倪巴结末。”思澜见她俏而不媚,憨态可掬,倒有几分喜欢。
这时叫的局陆续到了,连带大姐娘姨,莺莺燕燕满满挤了一屋子。尹秋虫这边举杯敬思澜,思澜喝了两杯,不想再喝,眼睛向旁一瞅,百灵伸手过来接了杯,替他代了。思澜这时已经比昨天大方多了,若是百灵一个,料也可说笑几句,但是身旁还有湘玉绯云二人,一时倒还学不来人家的左右逢源。本觉得那刚才一言未发的万海川,总要比自己要木讷,谁知这时见他跟身旁人低声细语,那人剥了胡桃给他吃,那情形竟是比魏占峰与水仙还要亲热。
忽然间思澜觉得有人拉扯他衣袖,回头看时,只见一只雪白的手掌托了几颗榛子仁儿,曲百灵掩口笑道:“剥好仔耐勿吃,倒去看仔旁人。”思澜一笑,捡起两颗放在口中,手指碰到百灵掌心时,她一缩,又是吃吃地笑。
一旁魏占峰正金玉成说着什么,原来因恒昌园生意不佳,魏万二人打算将地址搬到热闹地段,但手头经费不足,便跟金玉成商量,拉他入股,金玉成无可无不可的,也没给个准确答复,魏占峰不便逼他太紧,便转了话题,提到最近有人申请交易所的事,金玉成似乎很感兴趣,说这是国内新兴的事,应该有利可图,魏占峰道:“不是说农商部不肯批吗?”金玉成笑道:“三马路取引所已经办起来了,我看不为别的,只为抵制日本人,这批文也早晚得下。秋翁,你说呢?”
尹秋虫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商利之前国为先,商之道亦国之道也。”他几杯落肚,谈兴大发,开始品评菜肴,一边大嚼一边道:“最早是徽菜,接着就要属淮扬菜,海禁开后,广东人来上海也多了,馆子跟着起来。粤菜清淡,不像沪扬帮那么油腻,我最爱大三元的瓦钵蜡味饭,咸中微甜,甜里带鲜,鸭掌中嵌一片肥腊味,用鸡鸭肠捆扎好,拿来下酒,真是绝了。”金玉成笑道:“其实红棉的蟹黄翅羹和卷筒鳜鱼也都好,就是太能敲人竹杠了。”尹秋虫笑道:“敲也敲那种假吃客,真正会吃的,他不肯敲也不敢敲。”万海川笑道:“说起广东菜来,你们二位倒是比我还要行家。”尹秋虫笑道:“别的我不敢自夸,老饕之名倒是不负。”金玉成笑道:“你们不知道,他还有一桩本事,什么馆子什么名菜,怎么做的,记得清清爽爽,难为他这么好的记性。”
阮秀儿哼一声笑道:“价末好记性,吃过仔菜记得住,说过仔话记勿住。”尹秋虫心道来了来了,也不去理她,阮秀儿又道:“应勿应末算啥仔,勿该拨倪空心汤圆吃。”尹秋虫知道是为自己不肯在报上捧她的事,倒要看她肯不肯明说了,故意问道:“什么事啊,我给你空心汤圆吃了?”阮秀儿斜眼一盼,笑道,“左请勿来,右请勿来,半个月末看勿到人影,教倪等煞。”尹秋虫见她收回话头,也笑道:“报馆事忙,我也没办法啊。”阮秀儿笑道:“说的勿差,又有老相好,又有新相好,倪搭是垫空个,阿要争啥?”
尹秋虫也有几分酒意,忍不住驳道:“也不知道是谁拿谁垫空。”阮秀儿眼帘一垂,拉着尹秋虫袖子道:“哟,阿是动气哉。”尹秋虫打个哈哈,“动啥气嗄?”阮秀儿待要再说,这边尹秋虫已和金玉成豁起拳来,一时相帮拿着局票,来催阮秀儿转局,阮秀儿先是不动,那相帮又说几句,阮秀儿霍地站起,眼望着尹秋虫,尹秋虫只作不知,但心中不能无感,却又输了,阮秀儿从他手上一把抢过杯来,一口倒在嘴里,扬着头径自去了,尹秋虫只是嘿然不语。
众人都道:“看不出秋翁倒是薄情人。”尹秋虫冷笑道:“我薄情?我自问对她也算情至意尽了,不过就为最近少捧了她几句,就做出这番样子来,这世上再没个花钱买气生的,从这往后撂开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曲百灵道:“倪私下讲闲话,都说尹老爷搭秀儿好得非凡,让人羡慕得来。故歇耐两句话,倒寒仔人心哉。”金玉成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吵一回好一回,越吵越要好么?倒要你跟着操心,操心还不够,还要跟着寒心。”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曲百灵红了脸,伏着身子笑,半边已偎在思澜怀里,思澜不自觉地竟坐直了身子,曲百灵睨他一眼,也坐正了,思澜暗自纳罕,我这么做岂不是十分不解风情么,可刚才那一阵浓香袭来,却是本能地躲闪,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再看曲百灵,却见她也瞧过来,眉目间略有嗔意,思澜有些不好意思,便从桌底拿着她的手一捻,曲百灵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话题已转到古董收藏上,尹秋虫是个中行家,正醉心古钱币,什么郭记面牌、宣和元宝,思澜也不大懂得,只闲闲听着,间或也跟人聊几句,忽听得孙守业三个字,心中一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呢,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这时金玉成转过头来问思澜:“三马路大新街西边那块地是你们家的吧。”思澜道:“是啊,怎么了?”金玉成道:“我一个朋友想租那块地开个茶园。”思澜道:“这种事一般都是周寒亭管的。”金玉成道:“我知道,我那个朋友已经找过他了,不过有些细节没谈妥,想你帮忙说几句话。”思澜心道周寒亭可未必买我的帐,但情面上不便推却,只得笑着说好。魏占峰笑道:“不行叫你三哥说去,我就不信他这么不给面子。”思澜心道:“金玉成要找思源自己找不好,何必通过我呢。”
黄显光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