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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湖心亭阮公墩,乘船到了小瀛洲,走在九曲桥上,十岁的锦元望着亭匾念道:“开网亭,为什么叫开网亭?”锦阳道:“这地方原来是个放生池,开网亭就是叫人网开一面的意思。”蕴蘅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来西湖玩,你怎么不尽地主之宜,给沿途详细讲解一下,还要等人问。”锦阳笑道:“你博古通今无书不读,哪里还用着我讲解。我要是在你面前夸夸其谈,不成了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了吗?”蕴蘅笑道:“昨天我还在想,李锦阳念了北大预科以后,倒是出息了不少,谁知道这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锦玉笑道:“真服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抬杠,看看锦元都笑话你们呢。”蕴蘅回头一看,果见锦元躲在扣儿身后对她做鬼脸,便上前去扭锦元的脸蛋,锦元绕到锦玉身后,几人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又走一段路,蕴蘅发现手绢没了,迎春便回头去替她找,果然是刚才疯闹的时候掉到地上了。
迎春拾起手绢,抬头见思涯站在右侧的朱红栏杆旁,而蕴蘅他们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思涯走近一步,轻声问:“迎春,你生我气了吗?”迎春微惊,讶然道:“二少爷,你说什么?”思涯微笑道:“你这几天都没跟我说话,想必是我得罪你了。”迎春想起他说难得湖涂时那种嘲讽的神情,心中一涩。她生气了么,是的,不生气为什么三天不同他讲话,而他竟然会感觉到。他现在给她机会反击,她应该说,我一个丫头,得罪我算什么,或者说,二少爷,你这么讲,不是折煞我了么。可她却磕磕巴巴地说谎,“没,没有的事。”思涯歉然道:“那天的话,是我欠考虑,你别怪我好吗?”她舌头还是打结:“我,我都忘了。”然后思涯就笑了。
迎春这时不记得要追赶蕴蘅,两人自然就落在后面了。思涯指点着湖外山峰,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那处有什么典故。眼前情景正是迎春所盼,但真的如此,她又情怯,微微怅惘,淡淡悲伤,欢喜也是有的,夹在其中,依稀可辨。
过了亭亭亭闲放台,圣祖御题碑亭,曲桥尽头便是我心相印亭,蕴蘅他们走累了,都在亭中小憩。锦玉站在亭外向思涯招了招手,仰头去看亭匾,蕴蘅笑道:“你看什么,觉得我们陪着你坐着,辜负这几个字是不是?”锦玉笑道:“我看你皮又紧了。”跑进来呵她痒,蕴蘅一边躲一边笑:“你以为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是禅语‘不必言说,彼此意会’,你想到哪里去了。”
锦阳笑道:“如果不是两心相应,这不必言说,彼此意会又从何说起呢。后人虽然曲解,但这个曲解倒是十分浪漫的。”蕴蘅笑道:“我倒觉得这禅中意与男女情,本就有相通之处?”锦玉问道:“哪里相通?”蕴蘅笑道:“情即是空,色也是空,你若要详参,便把出嫁两字的那个女字旁去掉吧。”锦玉啐一口道:“这妮子真是越说越疯。”
迎春手指在亭柱上无意识地划着这几个字,可是此心如炽,却与谁相印?
第25章
蕴蘅回家就听说四太太病了,这天下午无事,便约了蕴萍一道来探病。眠云在屋里看见她们,起身迎了出来。蕴蘅低声问道:“四娘怎么样?”眠云道:“今天还好,中午吃了半碗粥,才睡下了。你们想喝点什么茶?”蕴萍道:“你别忙了,我们坐会儿就该走了。”眠云道:“急什么,前两天老爷叫人送来两罐云峰竹茶,你们尝尝,还不坏。”说着取过一套成化窑的青花茶具,沏筛起来。
蕴蘅见那茶水碧而透,茶香清且幽,果然上品,便含笑道:“咱们家要说在这上面的讲究,四娘要算头一个,我和大姐都不及她。”蕴萍笑道:“四娘比不得,我看眠云耳濡目染都比咱们强。像我这种不懂品茶的人,未免辜负你的手艺。”眠云笑道:“四小姐真能开玩笑,什么手艺,也就是熟能生巧。”说话间,见卧雪从里面走出来,便问:“怎么样,醒了吗?”卧雪道:“哪里睡着了,只是白躺着罢了,听见你们说话,叫我来看看谁来了。”
蕴蘅蕴萍见四太太没睡,便都起身,随着卧雪进内室,卧雪抢上一步,拿了软枕垫在四太太身后,扶她半坐起来,蕴蘅见她双目微凹,脸色苍白,颇见惟悴,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蕴萍进屋就闻到一股熏人的药味,下意识地抬手掩住鼻子,却听四太太轻声吩咐:“卧雪,把窗子打开。”
蕴萍忙笑道:“不用,开窗怪冷的。四娘,你现在觉得身上怎么样?”四太太道:“还好,只是睡不着觉。”蕴萍又问:“蕴蓉呢?”四太太道:“袁妈陪她在后面玩呢。”这时眠云端了茶盘进来,蕴萍便不再问,低头喝茶。眠云向蕴蘅道:“三小姐,这次去杭州玩得怎么样?”蕴蘅道:“还不错。他们家园子重修以后,比以前强多了,我看咱们家也该修一修。山石树木再好,也要懂得借景透景才能生色,四娘你说呢。”
两人陪四太太说了会儿话,怕她劳乏,便又出来了,蕴萍到后园找蕴蓉玩,蕴蘅就在厅里看字画,眠云一边收拾书案,一边跟她闲叙,案上一摞书下压着几张素笺,蕴蘅知是四太太平时写的诗,无意间瞥见两行,揾袖频沾清泪处,背灯细抚故衣时。心中暗想,这样的句子,难道是没有典故的?
又听眠云叹道:“吃了这么久的药,也不见好,真让人愁死了。”蕴蘅问:“究竟是什么病,大夫怎么说?”眠云道:“刚开始不过是着了点凉,后来不知怎么就重了,东西也懒得吃,觉也睡不着,总是半夜里醒,一醒就睁眼到天亮,王大夫来看过,说是什么肝郁脾亏,我也不大听得懂,开了几副药,一直吃到现在。”说着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蕴蘅,蕴蘅一看,原来是张医案,写的是:病起于骤遇怫郁,忧思伤脾,心血衰耗。继而饮食不行,怔忡不寐,痰湿停积,郁而成火。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
蕴蘅奇道:“好端端地怎么会骤遇怫郁?”眠云道:“老爷当时也是这么问的,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生气伤心的事。可是三小姐,你是知道我们这位的,平时只在这个屋子里看书,一天跟人说不上几句话,又会跟谁犯口舌?”蕴蘅心有所感,叹口气道:“四娘素来心事重,或许一时想起旧事伤心,也未可知。”
眠云啊了一声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她娘家一位嫂子来探病,好像提到有个什么亲戚殁了,当时也没见怎么着,难道竟是为了这件事?”蕴蘅问道:“是很近的亲戚么?”眠云道:“应该不是吧,如果是的话,咱们家也该送奠仪的,我不会不知道。”蕴蘅道:“你说的是。”又说几句,蕴蘅便出来寻蕴萍姐妹,然后一同去了蕴蔷处,看她的嫁妆准备得如何。
思澜来找蕴蘅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夏日的午后静悄悄的,紫藤如绒,丁香似雪,风暖暖地吹过,拂在领际衣襟上,暗香悄生。杜鹃侧卧在花丛前的藤睡椅上。思澜走近,拿着手中的报纸在她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杜鹃皱了皱鼻子,也不睁眼,嘟囔道:“干什么,别闹我。”思澜问道:“怎么在这儿就睡了,她们两个呢?”杜鹃半梦半醒间也不理他,思澜便径自往里走,进门一看倒怔了,只见迎春站在椅子上,正从书架上搬书下来,上前几步扶住椅背道:“你找什么书,下来我替你找。”
迎春道:“我看顺序有点乱,想重新理一理。”蕴蘅的藏书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满满两大书柜,整理起来颇费些功夫。思澜笑道:“明明可以歇着,又给自己找活干。你下去,我来。”他个子比迎春高得多,手长脚长,扯过一把椅子,伸脚踏上,把书一本本取下来看,分别诸类重新插架,有的仍放在上层,有的递给迎春放在下面,授受之间,手指难免相触,思澜心中一动,忍不住去看她,四周飘起来的灰尘飞飞泛泛的,阳光掬着她的半侧脸庞,却晃着他有些眼花,她偏过头去摆书,他更看不真切了。
于是他跳下来,迎春问:“都放好了?”思澜仰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人重新归整过的书架,晗首道:“就这样吧,也差不多了。”迎春向旁一指道:“刚才忘了还有那边。”思澜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笑道:“你也太仔细了,那些经史子集,平时也不怎么翻,不用理它了。”迎春端了水盆过来,思澜一边洗脸一边道:“你不是在看《神州新泪痕》吗,这期我给你带来了。”
报上连载的小说往往停在紧要处,迎春急欲知道后续情节,忙接过报纸坐在一旁看起来。思澜也拿了本书坐在她身边,翻了两页,头又抬起,看她似乎读得很认真,两条黑油油的的发辫垂在肩头,他想起小时候扯她辫子的情景,嘴角就弯了。悄悄挪近椅子,她仍不觉,发际细细的香气似有还无,撩得他心头热热痒痒的,不知不觉间手就抚了上去。
迎春感觉有异,身子向旁一侧,回头见思澜脸色泛红神情古怪,莫名地一阵心慌,问道:“怎么了?”思澜笑道:“没事,看你的头发都乱了。”迎春吁了口气,走到镜子前,果然发辫有些松散,她握着头发想重梳,回头看一眼思澜,忽然迟疑起来。思澜走近低声笑道:“其实梳不梳倒没什么,就怕一会儿杜鹃进来,还以为是我把你头发弄乱的。”
这话中意思甚是暧昧,迎春简直要恼了,抬头冷冷地看他,思澜一窒,下面的话都忘了,迎春忽道:“三小姐这时候也许在太太那儿呢。”思澜一时没明白,转念一想懂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冷笑道:“我好心好意给人送报纸来,倒叫人家撵我。”迎春淡淡道:“你拿走吧,我不看了。”思澜气得心头突突乱跳,到桌前一把拿起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转身便走,走到院子里,望着脚下落着的丁香花瓣,惘惘地想,这是怎么了?回头见迎春也出来了,却不是追他,站在藤椅前一下下踢着椅腿,唤杜鹃道:“起来了。”
思澜几天没来,蕴蘅觉得奇怪,这天在上房遇见,便问他是不是又和老施他们鬼混去了。思澜哼道:“亏你还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怎么说的话这么难听。”蕴蘅笑道:“不说你们做的事难看,倒嫌我说的话难听。”思澜道:“什么事难看,红口白牙没证没据的,你少冤枉人。”蕴蘅笑道:“还要证据,我只问你这些日子没在家,是去哪儿玩了?”思澜笑道:“好奇怪的逻辑,不去你那里就是没在家?”蕴蘅笑道:“原来是我得罪你了。”思澜笑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蕴蘅笑着向迎春杜鹃一指,道:“不是我,就是她们两个了。”思澜望向迎春,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暗觉好笑,呵呵一乐,“她们敢么?”一时玉茜来拉蕴蘅打牌,思澜看了会儿牌,便凑到迎春身边,轻声问:“你刚才是不是怕我跟三姐说。”迎春摆着果碟子,似乎没听到,思澜伸手去拿蜜柑,迎春正要退步相让,思澜手一翻就扣住她的细腕。迎春一惊,用力挣了两下,反觉握得更紧。
思澜笑吟吟望着她,低声道:“我说真的,你不来请我,我可是再也不上门了。”迎春慌道:“你快放手。”思澜一手扣着她的,另一只手拿着蜜柑转弄,自语道:“真麻烦,一只手怎么剥啊。”迎春见他这样惫赖,实在无法可施,只得央道:“四少爷,是我错了,你先放开好吗?”思澜本意便是想她服软,但她真的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