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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
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女子。这半身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渺,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
方才噩梦里,见到敏敏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第二十二章 下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
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想有方寸清净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呆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到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林燕绮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梭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列车,挤回座位,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副爆炸现场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杀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遇害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回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静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第二十二章 增
燕绮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们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