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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狠下心的人,原来是你。”薛晋铭望着她沉静容颜,一时恍惚,伸手去拂她颊边乱发。指尖还未触及,只听喀的一声响,乌黑枪管已抵在额际——侍立在霍仲亨身侧的副官许铮,一个箭步上前,拔枪指住了薛晋铭。
左右警卫慌忙将枪口转向许铮,方继侥惊跳起来,一见情势不妙,立即见风使舵地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一切交给委员会裁决!”
然而震地靴声已至,大门被轰然推开,身穿铁灰制服的正规军队如出鞘的利刃,凛冽无声,杀气腾腾。号令声里,上膛举枪之声整齐划一,乌黑枪口齐刷刷对准庭上警卫及诸人。饶是装备精良的警卫,在真正的军队面前也阵脚大乱——到这地步,寡众胜负已分,然而束手待缚终是不甘。方继侥眼角抽跳,汗水沿着额角蜿蜒似小溪,咬牙怒道,“霍仲亨,你当真目无国法了吗?方某堂堂省长,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就算委员会包庇你,内阁也不会纵容你胡来!”
“是么,那我们便来讲讲国法。”霍仲亨冷冷侧首,眼底锋芒毕露寒。全副武装的士兵橐橐而入,毫不含糊地包围了在场诸人。赵主任也僵住,慌忙劝止霍仲亨道,“督军息怒,内阁已将此事交由委员会查办,请督军信任在下,切莫冲动误事,武力终究不能解决问题……”
“武力不能解决,难道要温良恭俭才能解决?”霍仲亨的目光扫过畏缩在后头的委员们,却无一人敢与他犀利目光对视。他负手看向庭下众人,“军人外御敌寇,内镇奸邪,武力所及,同样是捍卫国法之威严。”
赵主任哑口无言,只得诺诺,其余委员也连连称是。方继侥见最后的退路已断,再无适才耀武扬威之色,颤声嚷道,“我是一省之长,有大总统亲颁的委任状,即便要办我,也轮不到你霍仲亨和赵知武!”
“我便办了你又怎样?”霍仲亨截过他话头,声色淡淡,并不如何狠厉,却令方继侥陡然打了个寒噤。只见他冷冷看向赵知武,“方继侥扰乱质询会、当众迫害证人、武力威胁调查委员、涉嫌勾结日商、渎职纳贿……数罪并举!赵主任,你说如何处置是好?”
赵知武张了口,汗涔涔地呆了半晌,一咬牙道,“应当停职拘禁,听候彻查。”
——特遣调查委员会当庭宣布,拘捕方继侥、薛晋铭及一干涉案官员,同时急电北平,获内阁紧急会议通过,由督军霍仲亨临时出任代省长。旋即,代省长霍仲亨宣布三省戒严,进入紧急状态,停止南北战事。南方当局于次日发布电文,谴责北平内阁包庇卖国官员,支持霍仲亨重审日商一案,彻查卖国丑行,并宣布暂停战事,联合三省,共建和平。
六(完结)
【浮生如斯】
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脸上,光晕浮动,有暗香萦绕。
冬日阳光斜照,窗帘被微风吹动,一下下搅动着光晕,将细密镂空的蕾丝纹样投影在粉白的墙壁上……窗外微风撩动树枝的声音,在这幽静午后格外清晰,间或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
是在梦里,还是另一场梦醒?
念卿静静睁眼,良久不敢动弹,不敢出声,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幻。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督军府的卧房。床头摊放着未看完的英文小说,银箔书签并没有夹进去……念卿闭上眼,重又睁开,眼前毫无变化。
像是睡了一场沉沉大觉,醒来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曾有人死去、不曾有人背离;不曾心痛、不曾绝望;不曾有过步步惊魂,不曾有过生死离别。一切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是被唱片机跳掉的片断,唱针拨回去,又从头来过。
念卿缓缓坐起,一转头便看见了霍仲亨。
他就坐在窗前椅上,仰靠椅背睡着了,手边案几堆满文书,一纸电文飘落脚边。他睡得很沉,眉心一如往常的微蹙,睡容也透着疲惫。念卿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他……房里很静,他的侧影英挺,在这阳光底下有种别样的宁定,令她蓦然生出劫后余生的酸楚。
轻轻下下床,赤足走过地毯来到他身边,念卿的脚步比猫更轻悄,舍不得将他惊醒。他全副军装穿得一丝不苟,在家中也半分不得松懈,累成这样也不肯躺下休息。她伸出手,还未触及他肩膀,泪水已簌簌落了下来……他究竟在这里守了多久,看这累累叠叠的公函电文,只差没把书房也搬来她床边。
这样睡不知他会不会冷,念卿心绪迷蒙,一时只想着找条薄毯给他盖上,抬步却踩到那张飘落的电文。她俯身去拾,不经意扫到上面的字迹——这是南边政府联合四省通告全国的电文,文中直斥北平内阁失政媚外,称霍仲亨乃国之肱股,实堪共和之表率云云……念卿怔忡地拾起电文,心底似有一扇门扉洞开,被光亮照进。她抬眸望向熟睡中的仲亨,指尖凉凉的,似捏着一块将化未化的雪。
他和南边算是结盟了么,或是早已有了默契?她朝夕与他相对,却毫不知情,只道他一心仍是向着北平。他果然是戒备着她的,往日种种,不知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猜疑。念卿直起身子,木然将那电文搁回茶几。然而指尖骤然一缩,似被茶几上的信封烫到,那上面笔迹宛然,恰是她留给念乔的信。这信,落在他手里也不奇怪,想来是他救出了念乔……只是信封底下,还斜斜压着一份发黄的英文旧报纸。念卿颤着手将报纸抽出,翻过背面,赫然一道标题映入眼中,“中国养女谋杀案。”
耳中嗡的一声,缭乱光晕纷舞在眼前,周遭一切俱都在瞬间变暗。记忆的坟墓里似有无数藤蔓伸出,带着腐烂的气息将她紧紧缠绕。埋葬在万里之外的过去,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这样被翻掘了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晾晒在他的眼前。
隐约有什么声响传来,霍仲亨心中牵动,蓦然睁开眼,“念卿!”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唤出,低低的,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和温柔。然而她没有反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面孔煞白得怕人。霍仲亨猛然起身,胳膊一下子带翻了桌上文书,哗哗散落一地……下一刻,她已在他怀抱中,被他紧紧拥住。
她睡了那么久,整整一天一夜还不肯醒来。起初看她晕倒在庭上,原以为是紧张所致,随即赶到的医生却发现她被注射了药剂。回想那一刻,薛晋铭被枪指住,却说出“没有解毒剂”——那是他生平最恐惧的时刻,恐惧到不能呼吸,每一吸气都觉刀刮似的痛。
“念卿?”霍仲亨低头看她,她却毫无反应。难道薛晋铭说谎,难道医生的诊断有错,那药剂仍旧侵害了她的神智……霍仲亨一时间心神大乱,慌忙抱起念卿放回床上,“说话,念卿你说话!”
医生已断定那不是毒剂,而是一种罕见的神经干扰药物,即使不经治疗,昏睡12小时后也会自然苏醒。可她这个样子,分明醒来了,却比昏睡时更令他惊怕。霍仲亨抓起床头电话立时要叫医生,却见念卿突然笑了,笑得苍白惨淡,却到底是恢复了活气。
“说什么?”她幽幽望定他,嗓音沙哑破碎,“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霍仲亨怔住,这才想起她方才紧紧盯着的英文报纸,和那封信。
“中国养女谋杀案?”念卿笑出声来,“你想听这个?还是听我母亲如何弃家出走,父亲如何潦倒病死,我如何杀人,如何……”话音一窒,她被霍仲亨狠狠揽进怀中,紧摁在胸口,迫得不能呼吸,只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整个世界再无其它。
她在他怀里簌簌发抖,呼吸艰难,似一只随时会碎裂的瓷娃娃。霍仲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原先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唯有叹息。她是如此脆弱,任何触动对她都太锋利。她浓密黑发散覆下来,缭缭绕绕,缠住他的手指……霍仲亨阖目长叹,嘴唇轻轻落在她头发上,一路吻上鬓角,吻上额头。
他唇上的温暖,令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剧烈颤抖。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在他臂弯里似一株随时会折断的兰草。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倚靠,耳鬓厮磨在冬日阳光之下,就这样永远相依下去也好。可她微弱地笑笑,终究打破这片刻宁定,“你看过那封信了。”
“对不起,我未能尊重你的私密。”霍仲亨握住念卿冰冷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
她是极审慎的人,即便留给亲人的绝笔信里仍对自己的身份只字未体,只将一段私隐家事告诉了妹妹——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亲与外室的私情,令念卿的母亲弃家出走,从此流落异国。信函里看得出妹妹对她误解甚深,她并不辩解,却有一段话令他深深动容——“念乔,没有人甘愿流落风尘,但若在生存与清白之间选择,我宁愿活下去;而若生死与大是大非相悖离,我却不能够再错下去。”
在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是泪如雨下,还是痛彻心扉……那个时候他却不在她身旁,纵是风云叱咤,却来不及为她擦去当时泪光,如今已不知能否追回她的原谅。
她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伤痛,一层层揭开都令他触目惊心。当初调查她的身份,查到秦九便再无线索可寻。直至顺着这封信里线索追查下去,才知当年远走异国的母女,竟又遭遇了更加可怕的灾难——谋杀,是什么会逼得一个未及18岁的少女涉嫌谋杀?
英文旧报纸上语焉不详,字里行间都是贬歧,用词极其恶毒。杀人少女的名字是玛姬,冠了洋人姓氏叫做汉弥顿,既不姓沈也不姓宋,从而避过了追查。幸而通过英国使馆查到了她母亲的身份,原来那位夫人也改了名字,夫姓便是汉弥顿。报纸上讲,所有人都认定玛姬是杀死那位雕塑家的凶手,证据却指向她的母亲,而她母亲也亲口认罪,令玛姬逃脱法律责罚,从此消失无踪。
霍仲亨深深看着怀中女子,这是他的念卿,对一只流浪猫儿也会温柔怜惜的念卿。可他知道,当生存与尊严面临威胁之时,那只拈花弹琴的手一样可以横刀相向。念卿笑容凄苦,“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定要看见我如此不堪,你才满意?”
“你在我眼里,始终有如初见。”霍仲亨闭上眼睛,不愿被她看见心底硬生生刮划而过的痛楚。却不知他这一句“有如初见”,轻而易举将她击溃,令她泪如雨下。念卿苍白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似溺水之人不肯放开仅有的稻草,“记不记得那天早晨,临上车的时候你问我……”
“我问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霍仲亨接过她的话头,一字不差地说下去,“你只是笑,说很快就回来,晚上等着我回家吃饭。”他记得这样清楚,一个字都不曾说错。念卿笑起来,笑得泣不成声。霍仲亨叹息,手指抚过她鬓发,“傻丫头,我自然知道你有话想说……我也等你这些话,等很久了。”
很久,会比她更久么,等到终于可以开口,却忘记了该从哪里说起。
念卿惘然地想,那么多悲伤,那么多离乱,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如何才能令他明白……霍仲亨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凡是关于沈念卿的,我都要知道,随便什么都好。”
念卿别过脸,不愿被他看见眼里泪光闪动,装作不经意地笑笑,“那么,从最老套的戏文讲起好不好?”霍仲亨微笑,“讲给老套的人听,当然好。”
老套,当真能老套又何尝不好。
老套的戏文里才子佳人总有花好月圆的结局,而现世男女,连这样的老套也不可得。
这一点,在她四岁的时候已然明白。那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那病骨支离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