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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立良久,白蛤蟆团长忽然尖叫一声,说他的战马死了。我们一看,只见他的坐骑已四肢发僵,双目失神,四蹄陷入冰雪之中,不能动了。与此同时,周围另有几匹马驼也出现了类似情况。我们恍然惊悟:此地不可久留!一旦寒气弥漫周身,我们将永远地冰冻在这里!于是慌忙策马急走。白蛤蟆猛抽坐骑几鞭,还是不能动,只好跳下马来,徒步跑开……
十一
众人跑出一阵,回头眺望,那雪地灵龟和白蛤蟆的坐骑,已被茫茫黄沙淹没无踪。这时候,我们才渐然省悟,前面那股凛冽寒气和白雪绿树,全由那个无名灵龟所化育而成。至于那个无名灵龟是怎样化育了这一自然奇迹,同时又叙说着这神秘世界的某个意志,恐怕只有天知道了!惊魂甫定,回过神来,那只鼠头红鸟却又不见了影子。等了一阵,还不见飞来。四下里又起了风。一股一股的狼烟风柱,拔地参天,扶摇直上,黛青色的苍穹又变成一片朦胧黄尘,隔断了去路。有痴心的士兵使双手拢口呼唤起来:“神鸟回来——神鸟回来——”可唤了半天,仍不见踪影,那个神秘的怪禽像一个诡异的幽灵,把我们引入一个迷津之后,竟悄然隐遁了……
蓦然间,一股被天地遗弃的零落之感袭遍全身,所有的兵伍走卒无不产生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慨。这种面对大自然产生的悲慨,远比那种被共军追得走投无路的悲慨还要深重得多。不知不觉,队伍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马黑马第一次出现了狂躁不安,他猛地野开嗓子,把那独眼龙叫到跟前,悲声喝道:“你带的好路!你到底要把我们引到哪里去?”
独眼龙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道:“马、马旅长,小弟不是带路的,小弟正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你的,小弟哪敢带路……”
“胡说!我要不叫你来带路,收留你这废物干什么?”
“马旅长,小弟实在不知这里的路径,你要硬叫带路,我就真要把队伍带到死路上了……”
“放屁!我是甘肃人,不识新疆的路,情有可原;你是新疆人,也不识新疆的路?明明心中有诈!……”另两个人也一齐跪下,乱声说道:“马旅长、马旅长,我们不敢有诈,不敢有诈,实在是你太不了解新疆的情况了,新疆大得很呀,差不多有半个中国大,我们一直在天山一带活动,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我不管!你们到过也好,没到过也好,反正现在要叫你们给我带出一条路来,如果你们给我带不出一条路来,我就先把你三个倒栽葱插在沙堆上!”
“马旅长……”三个人顿时叩头如捣蒜……
我看这情形不是办法,前趋一步,插问一声:“你们别这般模样,马旅长哪能真要你们的命。马旅长的意思是,你们虽然没有到过这里,总该听过一些情况,比如,从新疆到西藏,大概要经过几块沙漠,几道河流,几座山……”
独眼龙听我这一问,抹泪站起说:“羊副官,你问这个,小弟听过一点,据说从迪化城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而后翻过昆仑山才能到西藏;如果从鄯善、哈密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罗布泊大沙漠,而后翻过阿尔金山,才能到达西藏的边境。但不论从哪个方向走,都是万水千山,遥远得很啊,小弟实在说不上确切的路径……”我听他这话,心中忽然一怔,忙问:“你说罗布泊?可我听说,罗布泊是个水名,不是沙漠名?”
独眼龙又说:“罗布泊确实是个水名,但也是个沙漠名。很早以前是个大湖泊,后来水干了,周围一片大沙滩,正处在西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东边的库姆塔格沙漠的中间,习惯上叫做大沙漠。我们是从玉门关和哈密方向走过来的,说不定正到了它的跟前……”听此一说,人们的眼神又蓦地一亮。马黑马也变了口气,紧忙追问:“你快说,我们已经到了它的左边右边,还是前边后边?”
“不不不……这我可说不上了,我只是个估计,万一估计错了,可就害了大家……”
一阵焦虑的沉默中,李老军又插一句:“马旅长,这样吧,俗话说‘老马识途’,咱们挑几匹老战马,放开来,说不定会把咱们领出去。”“胡吣!”马黑马断然否定,“老马识途,说的是老马认识回家的旧路,咱们现在是寻找新的生路,老马识得个啥?你是想趁机往回溜窜?”
“不不不……”李老军慌忙退回人群,再不敢露面。“马旅长,”这当儿,那个俘虏队长胡驼子又凑上前来说:“在沙漠里行路,骆驼比马强,咱们还是挑几匹老骆驼走吧,骆驼虽然也不知道西藏在哪里,但却知道有水草的地方。据我听说,那罗布泊的水确实干了,但还没有干透,还有一汪小小的水泽……”
“好!”马黑马断然一挥手。我们又跟着几匹老骆驼出发了……
十二
昏沉沉的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我们又望见了久违的星光。天地有了黑白之色,人心也有了冷暖之感。我们在马背上吃了些干粮,也给骆驼和马的嘴上挂上料橱子,边走边嚼。那几匹骆驼深感责任重大,神情庄严而专注,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调整着方向;有时停下来,久久仰望深邃的夜空,仿佛在向天河问路。
如是躜行几日,一天黄昏,遥远的天边忽然又涌来一大团黑云,遮没了残阳,遮没了星光,四下里又变得一团漆黑。卜连长紧跟在骆驼后面,监视着动向;我又跟在卜连长后面,负责与队伍的联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驼队全由鼻绳连着,马匹之间却全靠本能的自觉,一旦有谁错离队伍,很快便被夜风吞没。走着走着,我忽开一窍,勾起双脚,将左右马镫揽在鞍上,学做驼铃撞击。身后有人跟着模仿,于是漫漫夜行道上响起一串叮当之声。经历了漫长的精神折磨,人的心灵也变得飘忽不定,伴着风声铃声,忽有女子做歌:“我大大,莫要哭,爷爷死了有孙子。你养马,我养驴,他养骡子也下驹……”歌声悠悠如童子儿歌,千军万马忽然闭气。走在这样的亡命道上,闻此歌声,铁石心肠也有了泪下之感。
我渐渐听出,那唱歌的女子正是那个红旗袍花奴。我对这女子始终充满神秘的好奇,除了知道她是一位落魄的军官太太外,其他的身世一概不知。她的一言一行都出格离奇,仿佛是个妖狐的化身,她加盟我们队伍,也暗合着某个诡谲的天意。
风声猛然加剧,呜呜如牛吼。前面引路的骆驼接连发出惊恐的吼叫,像是撞见了虎豹豺狼。我踢马疾步上前,与正在勒马转身的卜连长撞了个满怀。我大声呼问:“咋了?咋了?”卜连长却气急败坏地喊道:“停步!停步!快停步!”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努力睁大眼睛,隐约瞥见几匹黑魆魆的驼体像陷入了沼泽之中,上下跃动,拼命挣扎。其他的驼群则如临大敌一般,吼叫着往后直退。我亦扯身急转,向后扬手大呼:“站住!站住!别往前走!……”可是队伍却像聋了耳朵一般,在风声中继续敲着马镫伴歌而行。“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有不少人马陷倒在地。这时候,大漠黑风更加如决堤潮水,呼啸而来,陷足的人马骆驼还没挣扎几下,便遭灭顶之灾……
我猛然醒悟,这不是沼泽,而是遇上了可怕的流沙河。于是再也顾不得他人,先自打马急逃。有一个坠马者扯住了我的马尾巴,悲声呼救,我怕与之同归于尽,回手一刀,砍断了马尾……
混乱的队伍如炸了窝的蜂群,人喊马叫,鬼哭狼嚎,全乱了套。黑风越刮越强,卷起数丈高的沙障,铺天盖地纵横冲荡,可怜的人畜根本无力自持。陷入流沙者,一会儿工夫便只剩下几只人手和马头在摇晃挣扎;幸免于难的则被大风卷得像一团团刺猬,在沙滩里四散乱滚……
苍天似乎还嫌惩罚不足,弥天黑风中又响起串串炸雷,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大地震动,大雨滂沱,仿佛要将我们彻底毁灭……
十三
惊风暴雨直直持续了一夜。当风雨渐息的时候,我们一些幸存者都被卷到了一片不知名的草莽深处。透过微明的曙色,举目四望,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芨芨草,晨风掠过草梢,发出阵阵林海般的涛声。我们叫着喊着集合起人马,发现有将近一半的人马失踪了,其中包括白蛤蟆团长和花奴女子。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跑散了,还是被流沙吞没了,已无心细问。凡是跑出来的骆驼,皆已挣破鼻栓,满嘴血肉模糊。那几匹引了路的老骆驼,多已下落不明,有一匹逃出来,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人和马忽然放声大哭……
如果说前面的绝望中还抱有线希望,现在就全部破灭了。哭啊哭啊,人就终于哭干了眼泪,可是那些战马却依然哭个不休。有的四蹄蹭着沙子,有的以头猛撞沙丘,还有的躺在地上打着滚,声声悲嘶,哭得死去活来。我们曾在寒夜里听过野狗的哭声,曾在荒原上听过母狼的哭声,但却从来没听过战马的哭声。饱经风霜的战马啊,驰骋疆场的战马啊,此刻竟像丧家犬般号啕大哭,我们的心碎了……
马黑马悲愤交加,奔到一匹老黑马跟前,大声吼道:“别哭了!别哭了!畜生!”可是那匹老黑马却哭得更加伤心,忽地人立而起,高竖前蹄,愤怒地拍打着苍茫虚空,似乎在呼天大问。跟着,木立的人群也“哇”的一声,再一次发出痛心号啕。马黑马急了,团团乱转一阵,忽地拔出军刀,双手握刀柄,像握着一根丈八蛇矛,“呀!”的一声怪叫,刺入了那老黑马的胸胛。老黑马长号一声,一股热血冲天喷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经历了如此一场血泪之祭,无情的苍天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当我们慢慢抬起泪眼的时候,一轮旭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晨光四射,照亮四野八荒,重重叠叠的沙岭沙丘,忽如雨过天晴的壮丽河山。我们惊奇地仓皇一顾,又发现那只久违了的鼠头红鸟,像一团丹火,自天边飞来,嘎嘎地鸣叫着,如凤凰再生。我们寻声望去,只见遥远的西南方向,赫然矗立着一座城堡,城垛遥远,炊烟袅袅,隐约还有车马行人。我们大喜过望,一声“妈妈呀……”的碎心呼叫,便晕倒在地上……
苦难终于到头了!尽管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们渴望见到城池,渴望见到人群,不管它是什么城,什么人,只要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哪怕它是共军的兵营,我们也将哭着喊着扑向他们的怀抱。当我再一次睁开眼帘的时候,我的弟兄们已经争先恐后地向那城堡奔去。他们没有一个人骑马骑驼,全是手足并用地爬行在沙丘丛中,马和骆驼紧跟其后,像一群羊。我的大肚子黄马还忠诚地守护在我的身旁,我挣扎着爬起来,满面热泪横流,用力拍它一掌:“快走啊,我们到家了!……”
十四
'笔者按:羊副官讲到这儿,喉头一阵哽咽,讲不下去了,一行老泪,从泪沟里慢慢流下,浸湿了飘飘银须。我的心也如秋风寒蝉,似乎停止了跳动。'
过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