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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上月二十四日摄政王不是传谕我部: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么?”宋弘业装作不知道,反问一句。
清兵入关之后,沿途都要强迫百姓剃发易服。直到进了北京,本来也说要剃发的,但群情激奋,多尔衮只好让步,传谕兵部说:原本剃发只是为了分别顺逆,怕造成误伤,既然百姓都不愿剃发,那就照旧好了。
此谕一出,城中的紧张气氛方才得到缓解。
然而现在,好像又变了。不过满清原本就是蛮夷,不讲信义,就算是一日三变又有什么稀奇?
“哎呀哟,老爷还不知道?”一个相熟的书吏上前哭道:“又要剃头啦!听说有人进言九王……喔喔,是摄政王……进言说剃发会激发南人民变,非一统之策。摄政王答他说:如今是得一寸便是一寸,得一尺便是一尺,哪里有什么一统之策。这岂不是又要厉行剃发了?”
宋弘业身负皇太子秘任,收罗消息的同时也不能别人瞩目,只是唯唯诺诺附和几句,好像心不在焉却又都记在了心中。旁人不知他的心事,也无暇管他,见打听不出什么,互相扯了几句闲话便散了。
宋弘业在署衙中坐了半天,只是发呆,终于到了下班的时辰,连忙步出署衙,往自己家中去了。他早就是兵部堂倌,地位非同寻常,宅子、仆人自然也水涨船高,甚至重新续弦,“娶”了一户家破人亡的官宦小姐。
那时候大顺追赃,许多官宦大族都被逼得家破人亡,妻女落入顺军将佐宅院,或是充为姬妾,或是成为仆役,数不胜数。宋弘业正当新贵,娶了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跟风时尚。
而实际上,那女子却是朱慈烺从侍从室里选出来的宫女,能干、有心,愿意前来做宋弘业的助手。
宋弘业回到家中,径直入了内堂。那位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娇妻”迎了出来,款款福身,道:“老爷辛苦了。”
宋弘业朝妻子招了招手,大笑道:“见了娘子,哪里还有什么辛苦?来来来,咱们进屋好好说话。”他当下揽了妻子的细腰,推门进屋。
一进入屋中,宋弘业瞬间松开了手,趴在门缝往外看。
门缝中,正好能够看到院中屋檐两角悬挂的八卦镜,看似是个镇宅的风水宝贝,却将卧室附近的廊下收入眼中,是否有人藏在外面偷听偷窥,绝对是一目了然。
那宫女妻子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说话。
宋弘业确定外面没人,方才拉着娇妻走到床边。两人脱去鞋靴,钻进床里,放下厚厚帘幕,宋弘业方才道:“军情:五月廿六,清军在庆都(今河北望都县)追上顺军,顺军是蕲侯谷英阻截,顺兵败,谷英阵亡。”
那娇妻连忙记在心中,嘴唇微微蠕动,默默复述了一遍。
宋弘业在幽暗中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又道:“五月廿七,清军破真定。顺军走井陉入晋,守固关。廿八日,谕令清军回师。”
他那娇妻眨巴了一下眼睛,表示记住了。
“再有就不是我部的消息了。”宋弘业想了想,道:“满清归还顺朝收缴田土,录用官吏,不拘是阉党、东林、大明、大顺……只要是个官就用。如今是一片混乱,有的部里挤了好几个满汉侍郎,有的人却身兼两部侍郎,谁的心思都不在办事上。哦,还要跟殿下说:这回满洲兵抢劫杀掠倒是有限,还不如顺军走的时候杀掠的多。许多满洲贵人已经想在京畿跑马圈地了。还有抬旗的事……”
那娇妻轻轻拍了一下宋弘业,打断道:“民间野议已经不是你该管的了。”她又道:“我听说要建立步军统领,你知道么?”
“我也略有耳闻,”宋弘业道,“从职司上看,倒是五城兵马司一般。不过那是统辖满、蒙、汉八旗步军营,以及九门官兵,好像还要兼管巡捕二营事务。我不是旗下人,肯定是混不上的。”
“这样啊……”宋弘业那娇妻抿了抿嘴,幽幽道:“如此看来,旗人还是比汉人要高出一头。”
“何止一头……”宋弘业重重摇头:“咱们汉人已经是亡国之奴,光是这顶父母所赐的头发都未必能够保全!”
那娇妻脸色也变得惨白,只是在昏暗之中看不出来。她抚胸道:“我见满洲女人倒是留着头发,只是她们在鼻孔、眉骨上穿环,如同鬼魅牲畜,实在让人看得毛骨悚然。我先说好,若是日后真要扮作她们那个模样,我就是拼着被皇太子殿下责罚也要回去的!”
宋弘业揶揄道:“当日也不知道谁说的:但为皇明复恢弘,粉身碎骨也等闲!”
那娇妻脸上复又一红,嘴犟道:“那要你剃发呢?你也肯剃?”
宋弘业也觉得胸中犯堵,仰了仰头,取过一张蒲扇,用力扇了两扇,终于道:“剃!等殿下中兴大明,我这头发还能长出来!”
“若是万一……”
“我就不做人了,出家当和尚去!”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墙里传来咚咚之声。
原来宋弘业在改建这宅子的时候,特意命人将门外廊下的砖块都是空心,里面又埋了空心铜管,一直通到床里侧的墙中。只要有人走过,这里便能听到放大了的脚步声。那些工匠后来都去了山东,故而他不担心有人知道这宅子的秘密。
“老爷,奶奶,有个满洲人在外要见老爷。”门外传来贴身丫鬟稚嫩的声音。
这丫鬟虽然是山东带来的可靠人,但宋弘业也从不让她知道任何情报。他掀开帘幕下了床,脱下汗湿了的衣服,道:“请他吃茶稍待,我换了衣服就去。”
宋家奶奶也下了床,抹去额头的汗,穿上绣鞋,道:“我明日便去东岳庙。”
宋弘业点了点头,麻利地换了家常便服,往外去了。他如今的地位已经无法与市井小民过多联络,派外人又不放心,平常的消息传递就全靠“娇妻”去庙里进香、算卦,与道长“聊天”了。
第241章 粉身碎骨浑不怕(9)
此时满洲人刚刚入关,眼前是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许多在辽东就已经仰慕汉家文化的满洲权贵,立刻如鱼得水一般,在大肆享受之余,还要“抬举”几个知情识趣的汉官,学习明人风流。
宋弘业原本是书吏出身,在大明的朝堂上属于半文盲,但在满清这边可是真正的高级知识分子。何况他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是个市井老手,哪里好吃好玩,了如指掌。因这两条,他在满清贵戚中也算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没几日便交往了好些个满洲“挚友”。
今日来者,正是宋弘业满洲挚友中最为显贵的一位,爱星阿。
这位爱星阿三十余岁年纪,本人才能庸庸,在八旗中属于不上不下的新生代。宋弘业虽然是三品官,但满人重爵位,对于官品并不似明人那般看重。所以这位爱星阿肯折节下交,还是因为宋弘业实乃北京城里的大玩家,说起吃喝玩乐来简直无所不知。
宋弘业肯在他身上下功夫,着力应酬,正是因为此人出身显赫。
爱星阿虽然不是爱新觉罗宗室,但也是正黄旗满洲,舒穆禄氏。他祖父便是努尔哈赤的额驸扬古利。扬古利初从努尔哈赤,后来又跟着黄台吉四方征战,从军四十四年,大小百余战,功业绝特,持身谨慎,死后追封武勋王。
扬古利有两个儿子,长子阿丹哈,次子塔瞻。
塔瞻袭超品公,为内大臣。松山之战时,小曹将军曹变蛟乘夜突袭黄台吉御营,一度攻入营中。塔瞻不能抵御,因此得罪,降为一等公。
这位爱星阿就是塔瞻的儿子。
宋弘业正要见礼,爱星阿已经上前拉住他道:“快,我有事与你说。”爱星阿的汉语说得还算流畅,但总带着奇怪的口音,让人听不真切。
不等宋弘业答复,爱星阿已经道:“摄政王要设立步军统领统管整个燕京城,我想当这个统领,你们汉人最有主意,快说个来听听。”
宋弘业苦笑:因为黄台吉、多尔衮都喜欢任用汉臣,以至于许多满洲权贵都有种“汉人性狡诈、擅权术”的印象。爱星阿除了宋弘业也不认识几个汉人,尤其听说宋弘业是个有本事的读书人,自然跑来找宋弘业商量。
宋弘业微微转了一转脖子,心中暗道:这正是瞌睡了就来送枕头,我固然得不到这个职位,但是让这二傻子得了,却也与我自己得了没什么区别。
他问道:“少爵爷,这消息可靠么?”
“岂止可靠!”爱星阿急道:“我前两日出城狩猎,回来才听说这事,已经有不少人把礼物都送到了启心郎索尼那里了!”
——你是晚了,连我家“娘子”都知道的消息,你现在才来。
宋弘业心中略有遗憾。
“唔……启心郎索尼……”宋弘业微微摇头:“那可是摄政王座前的红人啊。”
“快,快想个法子出来!”爱星阿急促催道:“你若是想出来了,我定会给你大大的好处!”
宋弘业来回踱步,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想起皇太子当日给他的那本间谍工作的小册子来。他高声笑道:“有了!”
“快说!”
“你可知道步军统领是干嘛的?”宋弘业问道。
“是整肃城内盗贼乱民的,你没听说?”爱星阿连忙道。
宋弘业哈哈大笑,笑得高深莫测,直等爱星阿耐心几乎耗尽,方才道:“从职司上来看,这步军统领更像是明朝的五城兵马司。这衙门非但要整肃城内乱民,还要规整城防,缉捕盗贼,巡查火铺诸如此类。权力极大,油水极厚,哈哈,小人我之前也在那衙门里呆过。”
“这些我都知道,快想想怎么能让我得了这步军统领之职!”爱星阿不悦道。
“正因为事务繁杂,所以并非人人都知道该怎么干。”宋弘业笑道:“摄政王是个看重办实事的人,你若是能将这衙门里每司要用几个人,耗多少粮饷,专责哪些事务,可以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如此种种都一一写清楚,若是让摄政王看了,还会不用你么?”
爱星阿怒道:“我怎么知道……咦,你刚才说你也干过这差事?”
“小人祖上就一直干这差事,其中关节窍门一清二楚。”宋弘业笑道:“想必不会让摄政王失望。”
爱星阿紧紧抓住宋弘业的双臂,大笑道:“好好好!你快写下来给我!”
宋弘业嘿嘿一笑,道:“少爵爷,不过有一事小人想说在前头。”
“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爱星阿知道汉人的习性,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当下大方道。
“小人祖上就是吃这碗饭的,”宋弘业陪笑道,“如今家里许多子侄也没其他手艺,若是少爵爷得了这差事,能否赏口饭……”
“哈哈哈哈!”爱星阿大笑起来:“还当什么事呢!这事包在爷身上,爷若是当了这统领,另外再给你赏赐!”
“多谢少爵爷!”宋弘业长长一揖,将爱星阿请到书房,紧闭门窗,铺纸研墨,暗暗回忆皇太子所赐《手册》的格式,套入兵马司的工作内容,一条条写了下来。他边写边讲,果然是毫不藏私,比教自己自家子侄还要耐心,生怕爱星阿拿不到这个职位。
爱星阿也果然听得大开眼界,跃跃欲试。他不得不承认,在刚进门找宋弘业问策的时候,只是单纯希冀从这步军统领的差事上得些好处。等听了宋弘业讲解其中门道,方才是真正爱上了这份首都警察局长的事业。
两人在书房里捣鼓了足足两个时辰,爱星阿总算心满意足地告辞了。剩下的事就是回去找个笔帖式,仔细誊抄干净,录成启本。
“啊呀呀,糟了!”走到门口的爱星阿突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