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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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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皇帝都有表达自己热情的方式,比如嘉靖帝肯赐座就说明他喜欢这个官员,万历皇帝肯出来见一面,也说明他的宠幸。到了崇祯帝,喜欢在平台接见臣下,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自己偏爱的大臣。

太子的习惯更加突出。他会谦逊地称呼这些人的别号,再不济也是表字。然后留他们一起吃些点心、甜食,乃至毫无隔阂地共进正餐。

田存善见太子对喻昌降阶而迎,张口便是“西昌公”,当即明白过来:这衣着老旧的穷措大,肯定是个有本事的人。

太子对于“本事”的定义与常人不一样。他要的“本事”,多半不是能说能写能读书,而是要那些真正能办事的“本事”。否则以吴庶子那样饱学多知的大才子,太子非但没称过他的号,就连字都不叫,直呼其名,从不见有什么好脸色。

那还是太子的老师呢!

喻昌游走权宦之门,受过冷眼,得过褒誉,但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大明国的皇太子殿下,竟然降阶相迎,这是什么样的礼遇!

“学生喻昌,拜见太子殿下。”喻昌见来人没有胡子,又因为蟒袍与龙袍的确有些相像,生怕叫错,犯下大罪。直到确定那大红便服上的确是日月金龙,连忙拜倒。

“先生免礼。”朱慈烺已经上前托住了喻昌的手臂,用力将这个干瘦的老人抬了起来,不让他跪倒。

“天下只有一类人,我不敢受他们的叩拜。”朱慈烺笑道:“便是西昌先生这样活人无算,功德无量之人。从天下计,该是我拜你才对。”

喻昌的确小有医名,但是平心而论,他的名声并没大到上达天听的地步。甚至在京师之中,他也不算是名医妙手。他之所以投帖来见太子,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青衫医”这一群人。

这些青衫医师的医术水准并不高明,有些甚至对于基本医理都一问三不知,但是他们敢于冲在疫病最前沿,果断麻利。虽然没听说他们治愈了什么人,但这场鼠疫在京师得到遏制,显然是因为他们的功劳。

将目光投向这些青衫医师身后,无处不显露出太子的身影。

《防疫论》太子亲笔著述;控制疫区的兵士是东宫卫士;对疫区、检疫区、隔离区进行消毒工作的是东宫侍卫营的军医……所有种种都将人们的目光引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医术精湛,发人深省,又以仁心妙术救黎民于水火。学生不才,愿附骥尾。”喻昌躬身道。

朱慈烺笑着领喻昌进了书房,命人上茶。他并不愿意提前介入历史人物的生活轨迹,以皇太子的威势,很可能改变历史人物的生活轨迹。比如这位喻昌喻嘉言,被奉为清初三大国医,在医术上成就极高,是个开宗立派的大宗师。

然而此人脾气爆烈,不给人留颜面,所以人际关系十分糟糕。一直到清兵入关,喻嘉言剃发出家,在寺庙中磨练心性,终于成为一代宗师,开创了真正的学堂式医学教育。

从中可以看出,喻昌的成就明显分为两部分。前者是医术,已经大成,并不会因为朱慈烺的出现而有所更改。后者是人格,那是亡国的压抑以及青灯古佛的感化,最终磨砺出的瑰宝。

如今喻昌亲自来投效朱慈烺,在这位太子伯乐的扶持之下,肯定能取得更大的功绩,救助更多的人。然而他本人在历史上的功绩和贡献,或许将不复重现。

朱慈烺面对喻昌,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对历史的拨动。

“先生的医术是我十分景仰的。”朱慈烺开口道:“不过我更钦佩的是先生的医德医品。”

“学生愧不敢当。”喻昌听了心中鼓荡,只是嘴上谦虚。

“先生切莫自谦。”朱慈烺道:“我读过先生的书,尤其赞同先生对医案的书写规范。”

喻昌的医案规范,最强调仔细全面地收集病症,不仅包括望闻问切的有关情况,同时也包括天时、地理等自然情况。不仅包括各种病症表现,也包括致病的原因,病情的发展变化,用药的记录,乃至预判药效作用的时间。

所有认为中医只是安慰剂、巫术、不可预测的人,只要读过了喻昌的医案,都会觉得这是一份努力用心的医学报告。至于技术内容,更多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性,而不能过于苛责。

朱慈烺道:“我有心拯救黎民,然而可倚仗者实在寥寥。先生既然与我有志同道合之心,我必以商待伊尹,周遇姜公之礼奉先生。”

“敢不效命!”喻昌连忙起身,一躬到底。

朱慈烺追身而起,还了全礼。

对于不可能有任何弄权嫌疑的人,朱慈烺绝不会吝啬自己的礼数。真正的天家龙子,还需要“礼”来彰显自己的尊贵么?无论他做出了多么谦卑的举动,都没人敢真的将他视作一介小儒,只会说是礼贤下士。

 第46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1)

喻昌人还没有出外邸,太子已经召吴伟业起草一份奏疏,举荐此番防疫功臣,主要是奖赏银帛,然而目的只是掩护一人升为太医院御医。

那就是喻昌。

国朝编制,太医院御医是正八品,一共十人。不过历朝都有增减,这个名额并不如其他衙门那般严格。从御医往上,便是两位院判,一位院使。院判是正六品,院使是正五品。这两阶官职属于事务性官员,朱慈烺当然不会将一代大国医浪费在文牍之中。

“你别一脸怨念,”朱慈烺突然对吴伟业道,“以为当我的秘书没有立功的机会么?其实事在人为,总要多动动脑子。譬如这次,你若是能写得让父皇彻底将太医院的事权交给我,我怎么会不赏你?”

吴伟业心中叫苦,自己哪里有怨念啊!大臣怨望,那是可以被斩首抄家的重罪啊!太子您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如此残忍地说出这般诛心之言!

“臣岂敢有怨望!”吴伟业委屈道:“臣只是有些疑惑,为何殿下放着能臣不见,却对一个无名医士如此上心。”

“哦?你说的能臣是谁?”朱慈烺问道。

“少詹事项煜,”吴伟业道:“字詹宫,号水心,时人谓之‘天下儒宗’,已经在外等了半日了。”

“哦,他啊。”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头:“以前他在左谕德任上时,我见过他两次。印象里一般般啊,他写了什么,被人称作天下儒宗?父皇陛下没重用他么?”以崇祯皇帝对人才的渴求,以及对经学的偏爱,若是有一位“天下儒宗”在朝,绝不会视而不见。

当年刘宗周惹得龙颜大怒,不也是因为儒名之盛才保住命的么?否则谁能救他?

“项水心之儒在德操而不在著述。”吴伟业没忘了老上司还枯坐着等候召见,连忙道:“殿下如此怠慢,非国家厚待儒臣之道。”

国家的确厚待儒臣。只要考上生员,本人就免税免役,任你满天下跑。一旦中了举人,更是全家豁免,改换门庭,成为一方豪绅。若是侥幸中了进士更不得了,民间常有一代进士三代老爷的说法,真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国家待儒臣若此,儒臣如何待国家的呢?原本秀才、举人、进士减免的税赋都是有定额的,哪有国家敞开了让你纳田而不收税的道理?结果到了弘治之后,世族大夫没有一个自觉的,逃税逃得理直气壮,若是肯缴纳一些出来,那已经是给了县官极大的面子。这样的情形之下,国朝明明有不逊唐宋的繁华,税收却不足唐宋的十分之一。

而士民贫富差距之大,更是远超过两宋。想北宋开封的平民百姓肯花钱去买洗脸水,放在明朝有哪个败家子这么做?

官员都说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为大明默默奉献一样。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国身上的水蛭,然而这些士绅大夫也不逊于吸血虫。

“既然如此,就见他一面吧。”朱慈烺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没到为所欲为的境界。只有在规矩之内,才能吸收急需的养料,迅速长大。别的不说,除了天家这面大旗,谁能在短短旬日之间就组建起一支可以控制疫情的青衫医师?

朱慈烺虽然表面上做出了妥协,但实际上并没有丝毫见项煜的意愿。有吴伟业这样能写,性格又弱的秘书,他绝不乐意换人或者加一个捣乱的人。纯粹是为了照顾手下的颜面,反正也只是几分钟的事。

……

的确只是几分钟的事。

项煜从东宫外邸出来之后,头都没有回。脚下的靴子重重踏在青石砖上,恨不得将它踩得粉碎。太子一脸温和的笑容仍旧盘踞在他脑海之中,但这温和笑容之下,却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冰冷。

至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句话:“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项煜耳里,这句话就成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没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绩,没有拉拢自己成为东宫私臣,更没有请自己去侍从室主持大局!连吴伟业都能够执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发走了!巨大的反差让项煜头颅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满眼看去世界都无比扭曲。

然而对方是太子,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国家之本。即便再不贤,也不是一个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项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风声,突然觉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没有阁辅的参与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似乎有些过于团结了。

难道太子早就已经沟通重臣了?

项煜脑中突然欣喜起来。不过这股欣喜瞬间又被压制下去了,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问题。老实本分的太子固然会被皇帝喜欢,但真的要与大臣往来,也并不违背祖制礼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朱慈烺将接见项煜视作自己的休息时间,一转头就继续扑在书案上,开始撰写军医院和医学院的建设指导守则。喻昌是伤寒论的宗师级人物,在中医这个门户之见不浅的领域,朱慈烺并不指望喻昌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术这一治病手段。

从技术条件来说,如今的方药医学显然远昌明于外科手术,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强调手术与药剂平衡。然而从军医角度来说,时间是最重要的。

同样是腿部感染,如果让喻昌这样的大国医来治疗,或许真能将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却极高昂,不可能每个士兵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够的人手熟悉截肢手术,虽然会让这个士兵失去肢体,但保住性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残疾军人也有巨大的社会价值,但尸体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医学领域,明朝仍旧是领先世界的。

当前西方医学主流是三个学派,一是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幻想着哪个零件有问题就更换哪里。他们被称作机械物理派医学,在这个时代无疑只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学学科形成影响而产生的化学派医学。譬如海尔蒙特就认为生命活动完全是发酵的作用;威廉斯则说生命活动的根源是一种“灵气”,“灵气”是一种经过蒸馏作用而生成的体液。就连化学都仍旧是炼金术笼罩下的影子,这些基于化学的医学,无疑更像炼金术。

第三类则是超自然的活力论。他们将人体的生理活动归结于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这种思想无疑是中世纪的残余,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会相信。

前两类医学流派成为了后世西方医学的先驱。事实上西方基本可以说没有医学,他们有的只是物理和化学。一切医学的进步,本质上只是物理、化学工具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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