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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渊正坐席上,身边放着一柄鸡翅木鞘的宝剑,剑柄包铜,这是训导部新订造的一批军官佩剑。
作为汉社的发起人,江渊在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中占了年纪的优势。
他已经四十有余了。
作为一个典型的大明读书人,江渊在三十岁前都在为一个生员名额而努力,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十岁之后的四年里,他一度以为自己认命了。在乡中社学任教,给孩子们启蒙。从老师的水平就可想而知,这些家里缩衣节食送来的孩子未来也并不光明。他们之中最有出息的人,或许是在踏上社会之后十年二十年,成为一家商号的小小管事。
虽然残酷,却是大明社会的现实。
直到皇太子殿下异军突起,江渊以“读书人”的身份进入了军中。相比那些弃笔投戎的生员、举子,江渊没有读过任何兵书战册,对打仗没有半分概念,甚至闻到硫磺、硝石的味道就想吐……所以他进了训导部,继续当教书先生,继而成为了训导官。
可以说,他切身经历了“训导官”等于“老妈子”的时期,也格外珍惜如今总训导部成为四总部支柱之一的荣耀。
既然与兵阵天生相克,江渊将自己有限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了无限的人心揣摩上,一门心思提高思想教育工作水平。人常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思想政治工作也是有套路的。小到掖被子,大到忆苦思甜会,手段万千,运乎一心。
江渊肯琢磨,又有人生阅历,自然比刚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强许多,渐渐成了一个小团队的核心。既然有了团队,就要有凝聚力,力往一处使。江渊以恢复大汉尚武之气为纲领,团结了更多年轻的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在内部视宦籍训导官为耻,对外则代表武官向文官争权。有这两重压力,“汉社”日益有凝聚力,影响也渐渐扩大,乃至于传到秦良玉的耳中。
至于朱慈烺,更是早就从十人团处拿到了每个汉社成员的名单和履历,只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有助于工作更高效的推广,也因为他们对皇太子、皇室的忠诚,所以采取了放任发展的态度。
此时坐在这间仿汉式的雅间里一共有三个人。除了首脑江渊,还有两个年轻人,都已经蓄了胡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
其中一位是大明开国第三功臣,岐阳王李文忠之后,谱中录名邦发,论辈分比当代临淮侯还要高一辈。
相对于社会底层的江渊,李邦发这样的世家子弟更加重视“清名”。而且因为从小所受的教育和看问题的角度,他们更容易接纳“民族国家”的概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是此等士子从小要背的功课。
而且在原文中,这句话之后就是“楚虽大,非吾族也”。
想想那时候连楚人都是外族,而现在湖广之地却是大明粮仓,可见开疆拓土正是华夏自古以来的精髓。
“这步子还是走得太慢。光靠咱们便服佩剑就想改变风气?难啊!”李邦发叹道:“目今百姓又不是魏晋时候,风流名士干什么,他们也跟风做什么。无利不早起呐。”
“今日与二位贤弟会聚此间,正为此事。”江渊道:“我大明不缺汉唐疆土,缺的是汉唐开疆拓土的斗志!阉人胆怯,做做老妈子尚可,要想用他们激励将士英勇善战,这岂非缘木求鱼?故而我等之中定要有一人入训导官学堂主事,亲手抓紧后辈教育。”
李邦发点头道:“石潭兄所言甚是。不过我却有个打算。”
“愿闻其详。”
李邦发看了看在座两人,抱起剑,道:“我那堂侄与吏部堂上官私教尚可,我欲退役得除一方太守。”
江渊望向李邦发,半问半劝道:“君以功名之身投军,如今得除少校职衔,前途广大,何必执着于文官品秩?”
“我岂是要他一个补子?”李邦发振声道:“我是想以文职之身进阶部堂官。他们兵部想抢我总训在州县之兵权,我们又如何不能抄了他们的老巢?咱们总训又不是没有进士出身的军官,总参也有好几个进士。一旦我们转入文职,相互扶持,数年间未必不能入兵部。只要假以时日,兵部到底算是文官还是武官,还得好好思量。”
大都督府掌兵,兵部掌调兵之权,这正是太祖高皇帝时候定下的制衡之术。
前者有兵调不得,后者可调兵却又无兵,如此皇帝才能睡得安稳。如果让这伙人同流一处,有兵且又能调兵,万一日后有人行操莽霍光之事,大明岂非要变色了?
江渊知道上面不会让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发生,但如果军官退役之后能够在地方上掌理民政,这本就是军人地位提高的表征。
如今地方亲民官数量不足,举人、生员为知县、知州者曾出不穷,可见科举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政学院”毕业这一条。
无论之前功名有多低,只要读了行政学院并且毕业,州县官唾手可得。
反之也是一样,即便是进士出身,要想得授实缺,也得去行政学院再学一遭。
李邦发这样的世家子弟,要考行政学院简直是三只手捏螺丝,手到擒来。更何况其家中有关系,有背景,凭着军中资历混个知府未必不能够。
到时候飞禽补服虽然穿在身,但我心是走兽之心,谁又能说什么?
江渊想通了这关节,不由为李邦发的独辟蹊径击节叫好。
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寡言少语的青年。
那青年肤色略有些偏黑,此时见会首看他,清了清喉咙道:“我欲去水师。”
水师比之陆军更有乡党的问题。
别说此时水师中以浙、闽、粤三地之人为主,就是朱慈烺前世的共和国海军也是闽粤人为主干。正是因为乡党和出身,大明虽然在水师也将训导官设到了各舰,但效果并不像陆军那般成为气候。
水师将领既没有在大都督府管事之人,自然没有人替他们争取军费,全靠皇太子盯着。他们也懒得介入这种纠纷,只是奉命行事,没有陆军那般开拓疆域的雄心壮志。总训导部早就有心改革,却是力不从心。
“我是粤人,正好去南洋水师,最好是在水师中建立起以我汉社为主干的训导官团队。”那年轻人道。
江渊精神一振,道:“如此甚好!殿下倡言《海权》之论,而水师之暮气却是积重难返。若是仲卿能够一改旧观,此功实不逊于霍骠骑之在广漠!”
这两个年轻人又望向长了他们十余岁的江渊,道:“那训导官学堂之事……”
江渊直了直腰,哈哈笑道:“既然二位贤弟早有打算,那只有愚兄重作冯妇,去当个教书匠了。你我三人,共策共力,定要再振华夏雄心,使我大明赤帜,席卷汉唐旧域!”
“愿共证此誓!”
三人满脸肃穆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
在三人刚刚离去之后,这间雅间的门又被拉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嘴上无须的宦官,都是寻常袍服,让人看不出深浅。
这雅间里只有三张矮几,靠墙边有一排矮柜。矮柜上架设着装饰用的环首刀,以及汉代的标识:红黑两色的漆器。屋角摆着青铜灯奴,香炉,靠门处才有一张小屏风。对于明人的审美而言实在有些太过简单。
其中为首的那个宦官穿着袜子,在桐油刷了数遍的地板上跺了跺脚,发出咚咚声响。他走到主座后面的矮几上,看了一眼蒲草编织的软席,屈膝正坐,屁股刚挨到脚跟,就皱着眉头地改成了箕坐。
“这便是汉风布置啊。”那宦官道:“还是椅子坐着舒服些。”
另一个宦官在他面前正坐,显然也不舒服,只是碍于上下尊卑不得已而为之。
第614章 弓箭行人各在腰(6)
坐在上首的宦官正是破获南京朝鲜谍案的杨帆。他本来是王之心名下的随侍太监,王之心被发配南海子之后,他却被留在了东厂,调回京师继续做他的老本行。
会英楼作为一处高消费场所,即便五品官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俸禄承受能力。平日主要是商人之间在这里应酬。若是舍人科拿到了优惠价,也会在这里安排集体相亲。
至于外国人来这里的却是极少。
所以会英楼一向是都察院的蹲点位置,锦衣卫偶尔会用,东厂则几乎不在这里现身。杨帆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最近发现大明的奉教乡绅也开始在会英楼招待泰西传教士了。
鉴于《耶教管理办法》的实行,泰西传教士只能在教录司审定的宗教场所传教,否则会被送去辽东服苦役。同时又因为教会成员必须公开,接受朝廷监管,所以各奉教乡绅的宅邸也是重点监视区域。
因为教录司没有这方面的能力,所以就归于东厂,从大类上说,也是防止有人泄露国家秘密给泰西教士。
教堂不够,有些人又心存忌讳不敢去,奉教乡绅肯定要为泰西传教士寻找新的传教场所,好打擦边球。当初在奉教乡绅家中传教,打的都是宴饮聚会的幌子,顺着这个思路,理所当然就会选择酒楼。
而且必须是大酒楼。
京师人多虚荣,一听会英楼的名头,就算对耶教毫无好感,也会来坐一坐,感受一下为啥这里如此之贵。
等人来了之后,发现在座的有一个蓝眼睛大鼻子的泰西清客,也不好当即就拂袖离开。
“杨公公,这汉社的事,咱们可要报上去?”那正坐的役长小心问道。
杨帆摇了摇头,道:“军中的事自然有五军都察院管着,咱们捞过界可是要受挂落的。”
会英楼以典雅、隔音闻名在外,却不知道暗中另有铜管,方便都察院、锦衣卫、东厂的人监听。重点的雅间还有夹墙、顶棚,都是可以藏人监视监听的地方。
役长是东厂直接负责侦缉事务的领头人,下属番子人数不定。这役长只负责会英楼听记,所以手下只有两个小役。
杨帆今日是来视察工作的,正巧碰上了汉社三巨头的私会。
“这间雅间不是由汤若望定的么?怎么来了这三个啊?”杨帆拖长了声音。
“公公,小猴子已经去找掌柜的问了。”役长道。
杨帆轻轻点了点头,觉得箕坐还是太累,索性侧卧下来,竖臂屈腕撑着头,架起腿轻轻摇晃,发出一声愉悦的吟声:“舒坦!古人说这样没形状,却知古人都是要跟舒坦对着干的。唉,今人也是一样。好好的儒释道放着不信,去信什么耶教?真是吃饱了撑的!”
“嘿,公公说的是呐。”役长附和道。
“咱家早就说过,这世上的祸事啊,无非就是两个引子。一个是没饭吃闹的,如闯逆献贼那般;还有一个便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如这帮子奉教乡绅。”杨帆翻了翻白眼,望向大门。
他躺在地板上,已经感觉到了有人上楼的震动。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在门外求见。
役长去开了门,放那人进来。那人果然是瘦瘦小小一副猴子模样,不负猴子之名。所以说天下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那小猴子口齿也伶俐,先给大佬行礼,又给上司见好,麻利道:“掌柜的说了,汤若望是晌午时候派人来的,说有事走不开。掌柜的就顺势将这雅间让给了总训导部,他们有总训的文移,是总训照磨所结账会钞。”
杨帆嗤之以鼻:“口口声声要为了大明好,来这等奢华的地方竟然还用公款。这事咱们不管,却也不能让这几个崽子挖了朝廷的墙角,写个匿名信寄去五军都察院。”
役长连忙称是。
杨帆扭动了一下微胖的身躯,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