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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周衡决定亲自找尹如松谈谈。
尹如松如约前往皇明报业的总部,一座三进的大宅院。面带微笑的侍女——如今也叫佣工,领着尹如松进了周衡的办公室。因为《皇明通报》的官方属性,周衡并没有卸去官身,仍旧是大明朝廷的正六品文官,本官是翰林院侍读,差官是《皇明通报》总裁官。
看到身着文官常服的周衡,尹如松心中的块垒消去许多。
周衡微笑着与尹如松同辈相称,十分礼遇。一番寒暄之后,周衡终于开口问道:“先生可知道皇明报业本职是为朝廷正视听,分黑白?”
“略有耳闻。”尹如松点头称道。
“若是阁下写的某些文章我们购而不刊,阁下是否能够体谅?”周衡问道。
尹如松当即一股热血涌上头,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此人在辱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若是换了旁人,尹如松或许会拂袖而去。只是因为周衡的一身官袍,让他不得不将上涌的热血强压下去。
“尹某自信还是能够分辨是非黑白的。”尹如松强压怒火,回了一句。
“真的么?”周衡笑道:“是非黑白有两种,一种是是非黑白,还有一种是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先生真能分辨么?”
尹如松一愣。作为一个学者,一个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揣摩人心的单纯学者。周衡的这句话对他而言十分难以理解。是非黑白还分了两种?什么叫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只要为了大明好,难道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他当然想不明白,若是能够想明白,现在周衡就要称呼他为“尹博士”了。
这也是朱慈烺更看好周衡的缘故。陈子龙就没有这样的道德灵活性,而周衡却是一个充满了政治热情的人,并不会在“真相”上耗散精力。
——如果真相堪用,那就报导真相。如果不堪用,那就让它堪用,然后报导。
这是周衡撰文用文的基本原则。
尹如松终究敌不过数千年的官本位传统,退了一步道:“周侍读的意思是?”
“皇明报业会提供足够的资金给先生,同时,先生关于所到之处的文章只能给皇明报业。无论是否刊登,报社都会提供润笔,只是绝对不能给别的报社。”
尹如松皱了皱眉头,道:“《经世大学学报》呢?”
讲师评副教授,副教授评教授,证明自己学术能力最直接方式就是在学报上发表论文。《皇明通报》就算地位再高,背景再深厚,上面的文章也不可能被考评教授们认可。如果出去辛辛苦苦跑一圈,写出来的东西竟然不能成为学术证明,那岂不是跟自己最初的愿望南辕北辙?
周衡也有些迟疑。
现在大学级别的学校有四所,皇明经世大学、国子监、皇明武备大学、皇明海军大学。这些大学和各省创立的高等学堂、学院,都有自己的学报。学报由礼部管理,不受都察院文管司控制,最关键是非盈利性。
因为是非盈利的免费报纸,所以也不能对外销售,但是各校之间却可以交流。
如此一来,影响力仍旧很大,而且针对读者群更强。
在明人眼中,学校、书院可不是单纯的教育机构,虽然皇帝陛下很努力在进行转型,但社会主流仍旧认为它是一个议论朝政的场所,只是兼带教育职能。在其中读书的学子,教书的先生,大部分也都抱持这种态度。
所以这些人成为各报的主力撰稿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一些不利于朝廷声音的文字出现在学报上,那还不如让《士林报》之流刊载呢!
周衡摇了摇头:“学报也不行。”
尹如松长吁一口气,起身躬礼道:“既然如此,尹某告辞了。”
周衡起身送他,走到门口时突然问道:“尹先生的文名周某也十分钦佩,但为何会想到寻求外界资助呢?”
大明朝廷给经世大学的经费十分宽绰,许多商号想请求立项建课题还得求着他们收银子。
“唉,不足为外人道也。”尹如松其实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真实缘故,只以为是那些老学究难以理解这种新兴学科的意义所在。
周衡送尹如松下了台阶,尹如松正要再次行礼劝他留步,只听周衡道:“先生如果是忧虑心血不能光大,周某倒是知道一桩事体,或许可以一试。”
“哦?愿闻其详。”尹如松道。
“是这,”周衡整理了一下思路,“周某听闻兵部职方司要招募一干人马,去化外之地考察。其中有几家商号参与,各报社要派访员,也有工部的匠师,还有军中精锐护卫。先生既然精于地理,大可以试试这条路子。”
尹如松心中一动。他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曾有吏部的主事找过自己,大约就是想看他是否愿意去职方司任职。不过那时候他已经被熊教授告知收入门下的事,自然是留在学校读研究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职方司的工作。
如果这件事是由职方司牵头,对地理学者肯定是不会拒绝的,但该怎么找门路呢?以前的同窗倒是有几个在职方司,只是以往并没有交情啊!
尹如松心中一时忐忑。
“若是先生不便,周某愿做个牵线之人。”周衡好意道。
尹如松见周衡如此玉成此事,对刚才的隔阂顿时消弭无形,道:“如此多谢周侍读了。”
“若是先生不以我卑鄙粗俗,大可以字相称。”周衡笑道。
“如此多谢子平兄了。”尹如松本就不会与人交际,见周衡主动拉近关系,总算放下了心。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称呼变化,两人却从泛泛之交变成了朋友。相比后世的“朋友满天下”,明人对“朋友”的定义要严苛得多,态度也更为慎重。除了有地位上的考虑,还有人品、学识、家世等其他因素考量。一旦成为朋友,互相承担的义务也不是后世人所能理解的。
周衡既然答应了尹如松为他引荐,自然多方奔走。这事本来不算机密,但也没有公开,贸然增加人选也让兵部职方司有些不悦。不过皇明通报终究不是寻常小报,周衡也不是布衣白身,终究还是让他打进去了一个楔子。
“传闻在爪哇之南有个大岛,这回考察队就是去那里勘察。职方司有个主事惧水晕船,所以他也愿意将此差事让给先生。”周衡拿出了职方司的公文,上面果然写了尹如松的名字,他道:“虽然此行并非前往西南,但所有考察报告都是直呈御览的,只要伯骁立下功勋,何愁无缘西南?”
尹如松心中还是有些纠结,但又不忍心坏了周衡这些日子的奔波。
“而且西南去不成,还可以去台湾。”周衡道:“船队将在台湾补给,然后等到秋冬交际再往南行,算下来也有一两个月呢。”
尹如松心道: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台湾的蛮夷自成一国,颇有价值。
“如此多谢子平兄操劳了!”尹如松收下了公文,躬身谢礼。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我已经约了报业同僚并此行的旅伴,过几日就在会英楼雅苑为伯骁兄等饯行,帖子明日就送到府上,还请赏光。”周衡道。
“荣幸,荣幸,只是要子平兄破费了,过意不去。”尹如松道。
会英楼雅苑的收费不低,因为新近装了瓷马桶更加吸引了许多客人前往消费。很多人并不把一家酒楼奢华布置放在眼里,然而用陶瓷做马桶这等奢遮之事却不能不亲身体验一番。
周衡本身家境富裕,不在乎这些钱,而且报业本身就有交际额度,只要不超过额度限制,根本不用他自己掏腰包。既然如此,何不让大家都乐呵乐呵呢?何况出海寻找大岛这种事,风险极大,正是慷慨壮行之时。
如果不是圣天子本人对这个大岛的坚持,谁会相信爪哇之外竟然还有天地呢?
即便是尹如松,也很难理解为何过了地中赤道,竟然会有冬夏相反、阴阳颠倒之地。
第641章 平生只负云山梦(3)
尹如松早已经知道这个考察队的配置比较大,因为各行业的人几乎都有。经世大学地理系也有好几个熟人参与,多是在地图绘制和地质土石方面名声在外的讲师、副教授。直到他真正以考察队员的身份入住天津基地,开始临行培训,才知道这是一支多大规模的队伍。
整整三百人!
尹如松在学校,就算上大课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非但人数多,训练内容也十分诡异。如果说野外救急,寻找野菜还算是为了在化外之地求生必备,但是所有人都要学习火铳填放,学习列阵,这就有些奇怪了。难道还要跟化外之地的野人打仗不成?
三百人中本就有五十名各军抽调出来的精锐战士,等上了船还有二百海军,这样的战力应该没有问题了吧,为何还需要这帮文弱持兵戈呢!
尹如松虽然不满,但皇命不容违背,尤其是领头的那个上校军官看起来不是善茬。
“我要的是五十名工兵,是工兵,不是辅兵!”肖土庚硬生生地顶着带队来的辅兵队长,不肯接受他的报告。工兵作为专业兵种,还没有完全在各军普及,以至于总参谋部里很多参谋对此都没有清晰认识,认为工兵不过就是技术好些的辅兵。
火器营出身的肖土庚却很清楚两者之间的能力差距。辅兵说穿了是不合格的战兵,但工兵却是有一技之长的匠人。在化外之地,有数百名文弱,只靠五十个战兵精锐和两百名海军水手修建营地,说不定木头往哪边扛都不知道,必须要有专业的工匠指点安排。
营中虽然也带了工匠,但大多是木匠、泥瓦匠之类做细活的匠人,要统筹建立一个营寨,甚至可能是一座城池、港口,他们也就力不能逮了。大都督府考虑到这点,也就认可了肖土庚上校的要求,只是调派期间船队起航的时间又要拖延了。
尹如松这才发现自己登上了一艘不知何时起航,不知何时规程的大船。好在家中父母有两个弟弟照顾。而且自己在大学的薪金会继续打在银行户头,妻子贤惠持家,肯定能够照顾好上上下下一家子人。
“我们这回出去,能往国内带信么?”尹如松问出了许多人的心里话。
肖土庚有些意外,道:“这次只是考察,又不是上战场,为何不能带信?最多就是路途遥远,耗费时日较长罢了。”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不过看看日益准备物事,却觉得这比打仗还要繁复一些。
崇祯二十三年九月中,北风起,三艘大福船组成的船队带着各种工具、农具、军械,以及从菜农到副教授的各色人等,启航出海,渐渐将天津港抛在身后。
对于这次意义非凡的远航,周应期周阁老亲自到了天津,代表皇帝为考察队送行,顿时就将这次看似平常的考察行为升华到了国史的高度。
海船在海上乘风南下,只有路过登莱时才看到陆地,其他时间走的都是最近航程。这正是宋应星随手发明六分仪对人类航海史的贡献。
崇祯二十三年十月初,船队到达台湾北端的基隆县,略加休整之后,许多人选择了从陆路前往台南,顺道可以缓解对土地思恋,对某些博物系的师生而言还可以做一次台湾考察,采集的样本也方便送回北京。
尹如松原本的目的就是考察蛮夷人文,探讨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的相互作用,自然不可能为了贪图早几日到达台南而继续坐船。
福建水师派来接应的船队由大小百余艘舰船组成,让人以为南洋界面不太平。实际上却是福建水师锻炼实习水手,顺便进行拉练而已。
真正不太平的是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