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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的太监有摆明车马的派系,也有隐晦不见的阵营。明面上的派系是掌事太监名下记录的小宦官,脉络清晰,如同父子。暗中的阵营却是太监私下里拜认的干亲,有称父子的,有称祖孙的,也有结拜成兄弟的。
从这小宦官为田存善隐瞒一事上,就能得知他是田存善的暗党。否则只要说一句:“奴婢没找到田存善。”明天司礼监就得考虑给太子换个新典玺了。
即便如此洞明,又能如何呢?上辈子的朱慈烺被业界称作“扭亏圣手”,面对皇明这么个千疮百孔、负债累累的“公司”,仍旧充满了无力感。
与上辈子的辉煌神话相比,这辈子的难度更高。因为那时候自己被老板赋予了绝对的信任,而现在,他只是父母眼中的“稚童”。
是啊,还是个孩子。
朱慈烺摸了摸油光发亮的长发。他是前年才开始蓄发的,现在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束拢在脑后,有时候还会编成辫子。虽然不符合他的审美观,但相对于之前刮了头皮梳出的“总角”发式,绝对是天大的进步。
田存善的外宅在后海,离宫中并不远。即便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后海的房价也不是他能承受的。之所以能有这么一栋房子,却是众多烧冷灶的投机客的孝敬。一旦太子登极,田存善便是从龙之人,这房子的钱必然能数百倍地赚回去。
“田公公,太子急召!”
听到“急召”两字,田存善猛地从床上跳了下去,赤脚踩在地上,然后才睁开了眼睛。对于这位太子,田存善绝不敢有半点怠慢,催着还在床上揉眼睛的侍妾为他穿上官服,一边问道:“传话的人儿呢?让他来回话。”
不一会儿,小宦官已经站在了门外,道:“公公,刚才太子爷突然醒了,眼下在书房里等您呢。”
“可知道是何事?”田存善坐在椅子上,好让侍妾为他梳头。
“太子醒来之后,就看了看桌上那份单子。”小宦官怕自己说不清,补充道:“就是昨日列出来,要带出宫的表单。”
田存善皱着眉头:莫非是突然想起来落下了什么东西?不会!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谨慎检查是太子的习惯,却从未见这位千岁真的落下过什么。或许是要核实准备情况?田存善又想一个可能性,不由脊椎发凉。
——昨晚晚膳前才列好的单子,自己马不停蹄地就安排下去了,但这会儿功夫上哪里去一一核实?怎么也得天亮啊!
田存善不敢埋怨太子有一出是一出,只能开动脑子将一切可能都准备好。若说这五年来跟着太子有什么收获,办事周全这一项可是被太子磨砺得足以进司礼监当差了。
“田安!”田存善叫道。
“老奴在。”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
“王府那边收拾得怎么样了?”田存善问道。
“这……老奴去问问。”田安一头冷汗,连忙应道。
“我先入宫,你遣人追来回报。”田存善没好气道。
因为这点不如意,田存善心中便起了一团火。突然间,头皮一扯,原来是侍妾没睡醒,用力重了。田存善顿时跳了起来,挥手便是一记耳光,骂道:“梳个头都不会,养你何用!滚!等咱家回来再与你算账!”
外面听到老爷发火,知道这位老爷心情不妙,连忙检查自己手里的活,暗暗祷告自己可别在这时候撞上刀口。
田存善收拾妥当,急急忙忙出了门,一路催促着轿夫紧赶慢赶进了宫。因为这大晚上开门的事,又少不得打点了许多银两,否则谁肯冒着杀头的风险坏了天家的门禁?
饶是如此,田存善赶到太子门前的时候,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一脸虚脱的模样。
这其中三分真,七分装,也都是宦官们从小就要学会的本领。若是人笨学不会,那就只有去混堂司烧一辈子的热水了。
“王府邸收拾好了么?”朱慈烺见了田存善,第一句话果然是问信王邸的事。
田存善心头一松,庆幸自己的家人终于还是赶上了,连忙答道:“殿下,王府那边已经收拾好了端礼门……”
“寝宫呢?”朱慈烺眉头一皱,直接问道。
田存善并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要点在哪里,但寝宫还没修缮出来呢!怎么能放在前面说?当然是先汇报成绩,再上报困难。他见太子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昨日接了令旨便亲眼看着人去修了,但是天黑了,又都是生漆,不敢点火……”
“孤昨日命你先打扫寝宫,你是哪一个字没有听懂?”朱慈烺眼睑垂了下来。
田存善心中叫苦:打扫寝宫固然容易,但是不用修缮么?寝宫里好多地方都长了杂草,总得天亮了才能找人拔除呀。至于屋顶上的瓦片也得换过,还有梁柱上漆……您这位爷动动嘴,咱们可得跑断腿才行啊!
“殿下,端礼门是王府的门面,若是蓬头垢面……”
砰!
朱慈烺随手抓起臂搁敲在桌子上。
紫檀木做成的臂搁与琼州送来的黄花梨书案相击,声响明亮,隐隐带着金铁之声。
田存善立马缄口不语,伏地待罪。
太子最恨的就是解释。
第9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3)
朱慈烺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生活越久,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在失去控制力。
压力山大!
回想崇祯初年的时候,皇帝陛下精力充沛,即便要花八个时辰在政务上,却还是能腾出时间抱一抱太子。然而时局一天天糜烂,大臣一次次欺瞒,决策一次次犯错……终于将一个阳光聪敏的青年天子逼成了疯子。
否则在最后关头,也不会砍下自己爱女的手臂了。
崇祯对那位坤兴公主的宠爱,丝毫不下于太子。
“我让你打扫寝宫的意思,”朱慈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缓口吻,“是为了早点住进去。也不用修缮什么,只要卧室里没有蜘蛛网,看不见落灰,换个新帷幔,就够了。我这么说,你可听懂了?”
田存善苦着脸道:“千岁,这不是您说省就能省的呀。事关天家颜面,若让皇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小人使个绊子,奴婢可就再不能随侍殿下您左右了呀!”田存善说哭便哭,豆粒大小的眼泪登时滚落下来,啪啪有声。
朱慈烺不得不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说孤保不住你?”
田存善登时一个激灵,伏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没这个意思!”他很清楚地知道,太子平日都是用“你我”称呼,一旦称孤道寡,那必然是很不高兴了。
“算了吧,”朱慈烺叹气道,“等天亮之后,我去请安,然后就出宫。东宫里的书稿一批批搬走,包括历年来的赏赐,什么都不要落下。”
田存善心中一惊:太子爷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固然知道太子急着出宫,但只以为那是少年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想看看皇宫外面的世界。却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心在宫外常住,连东宫里的东西都要带走!
——算了,还是听太子的,大不了日后再搬回来。想来外面哪有宫里这么舒坦,怕他也耐不住几天。
田存善心中暗道。
“明天,”朱慈烺竖起手指,“若是王府寝宫打扫出来了,晚上便住王府。若是打扫不出来,就住你后海的那套宅子。”
田存善脊背冰凉,口中哆嗦半天方才道了声“奴婢遵命”。
朱慈烺深谙时不我待的道理,当下命田存善起来,将明日所有需要安排的事一一罗列,分配负责人。每一件事都规定了完成标准,以及时间限制。
这套精密的流程管理充分调动了太子身边每个人,只是因为技术条件,无法做到实时沟通,许多衔接环节势必会有差池,甚至影响全局安排。然而若是这些宦官都做不到,那整个大明,或者说整个世界,都不会有人做得更好了。
这些生理残缺的仆从,从入宫那天起就被教育如何忠于王事,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最大程度地满足主人的要求。如果他们学不会,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朱慈烺的视野范围之内。就连在宫里劈柴烧水的职位,都有一大群人等着呢。
……
仁寿殿上,懿安张皇后端坐在案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今天怎么没见太子来请安?”张老娘娘出声问道。
宫中称当今圣上的后妃为娘娘,称先帝的后妃为老娘娘。张皇后还不到四十,也因此升格成了“老娘娘”。又因为先帝与今上是兄终弟及,所以先帝皇后不能封太后,只能遵制上了“懿安皇后”的徽号。
不过论说起来,崇祯对于这位皇嫂,可是的的确确视作母后的。
“太子殿下今日天不亮就来请安了,”一旁的女官答道,“那时娘娘还没起来,在宫外叩拜之后就走了。”
张老娘娘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方才缓过来,冷冷道:“摆驾坤宁宫。”
去了坤宁宫又能如何呢?
朱慈烺这回是铁了心要走,如法炮制在父皇母后宫外叩拜请安,守在乾清宫门口等晨钟敲响,第一时间率众离去。原本遵照礼制应该有的东宫护卫、随侍太监、宫女,乃至脸盆、水壶、马桶……全都被弃如敝履,太子只带了端本宫里当值的十五名大小太监,扬长而去。
司礼监的大珰们远比皇帝要早知道,但没人敢在这个关头去惹太子。因为张献忠在五月中攻占武昌的消息,很快就要送到御案上了。
在这个倒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从成祖定都北京之后,这座古都便日益繁荣起来。虽然历经战祸天灾,但是顺天府报上来的丁口仍旧有百万之巨。
作为一个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北京的市容市貌一直让朱慈烺很好奇。他知道明代修筑的地下排水渠一直用到共和国时代,仍旧被苏联专家认为不需要修缮。他也知道每个街坊都有自己的垃圾堆放处,每天都有粪车来收粪。
然而他还是很想亲眼看看明朝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朱慈烺这次裹着虎皮逃出禁宫,实际上连王府都没有收拾出来,根本不能接受百官的朝见。而接受官员朝见,是太子行政的首要前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没受过百官的朝拜,就算发出了令旨也不会有人奉命遵行。
“既然如此,”朱慈烺对左右道,“咱们先微服私访。”
周镜听到这话,打了个哆嗦,望向田存善。
他是被朱慈烺从被窝里扯出来的。当然,不是太子殿下本人掀的被子。不过当时屋里莫名其妙挤了一堆人,而自己还光着膀子,那情形实在太骇人了。
朱慈烺就在周镜家换了贵公子的衣服,让人去将东宫侍卫班的大汉将军们传来,作为暂驻之地。他本人是不相信有人会谋害太子的,因为现在完全不存在皇位之争。哪怕建奴、李闯在京中的奸细,也不会在占据如此优势之下行险,无谓暴露自己身份。
然而周镜可不这么想。
从血缘上来说,他是太子的舅舅,但是从纲常伦理上来说,他是臣子。别说有人刺杀太子这种极端暴力的事,就算是太子不小心在他家磕着碰着,他都万死莫赎。而且宫中虽有太子抚军的消息,但终究还是未定之事。太子极可能是擅自出宫……想到这里,周镜已经近乎瘫痪了。
——看咱家有什么用?难道你以为太子会听咱家的吗?
田存善被周镜看得心中一紧,缓缓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您出宫的时候,陛下可有圣谕下给微臣?”周镜虽然领着东宫侍卫的头衔,但本质上是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