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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写书评、写文章维持生计已不再是什么困难不困难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可能了。有影响的杂志和报纸的数量不断地在下降(仅存的几种杂志和报纸的稿酬也没怎么上涨),无路可走,于是所有的路标都指向学院。如果说西部的疆土边界线19世纪90年代就封闭了,那么文化的边界线到20世纪50年代才封闭。这10年以后,知识分子不得不进入也已确立的学院体制或重新接受培训。
正在萎缩的空间不仅是一个比喻;它意味着生活范围的丧失,城市的波西米亚群落全都更新为杂货店和住宅。20世纪初以来最主要的城市波西米亚群落——格林威治村,以保证人生自由、艺术、性和自由思想为承诺,吸引了美国的知识分子——所有这一切付廉价的租金就能得到。在20世纪最初的几十年里,约翰·里德、弗洛埃德·德尔、马克斯·伊斯门就生活在格林威治村放浪形骸的生活之中,并赞誉这种生活。当然,有时他们也对这种生活感到不满。
格林威治村尽管经常被描写得死气沉沉,但在40和50年代期间的确是充满生机的。“我是在1949年一个秋天的下午抵达的,”麦克尔·哈林顿写到,“放下我的行李便去找格林威治村。”他找到了,那里的人都来自一个大家族,“自愿脱离中产阶级。”对哈林顿来说,当50年代“垮掉的一代”把火炬传给60年代反文化的一代时,格林威治村就结束了。那是60年代初的某一个晚上,一个“腼腆的、名叫鲍勃·狄伦的小孩,戴着一顶松松垮垮的帽子出现在一队骑兵中'聚集在他们常去的小酒店'并模仿着伍迪·格思里的样子。”
格林威治村的消亡,当然不能说出准确的时间,但它的消亡无疑使新一代独立知识分子的生活黯然失色。整个50年代,这地方成了逃离传统职业的人们的避难所;即使作为一个神话,它也使一种独立的生活初见端倪。当然,一些伪善者、骗子和爱捣乱的人也涌入格林威治村,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这种情况一点也不错,况且,这或许正说明了这个地方的某种魅力:他们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去。没有格林威治村,年轻的知识分子不能想象除了大学还有其他什么选择,也不能向其他选择进行挑战。
即使H·L·门肯对波西米亚群落没有特别的好感(“这个村落只能制造毫无意义的噪音”),也得承认“这里的景观给了我愉悦”,因为它展现了“年轻人对教授们教学上的专横的自然而然的反叛”。在“对预科课上的一团迷雾嗤之以鼻后”,我们发现一个从乡下来的、穿着灯心绒裤和丝绒夹克的年轻的准诗人,在麦克道戈尔街地窟里愤怒地用拳头敲击一张松木桌……他的话里充满了对诗集、未来主义、幽灵、旋涡画派(未来派的一种)以及表现主义的精神错乱式的尖刻批判。这是一个奇迹吗?——他问道。
不再是奇迹了。绅士化使格林威治村的廉价租金取消了,把边缘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挤了出去。本来属于波西米亚式生活中心地带的地皮,在真正的房地产开发商出现的时候就割让给了他们。经济上的迫切需要把纽约变成了一个处于困境中的城市,一个再也不能维持不富也不穷的波西米亚式文化人的生活的城市。
在其他各地,城市波西米亚式文化人也屈从于同样的经济压力。格林威治村是主要的波西米亚式文化人的聚集地,但不是惟一的中心。旧金山的北海滩、洛杉矶的威尼斯也同样吸引着不满现状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其他城市也自诩为年轻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临时的、小而整洁的波西米亚驿站。这些做法当然很容易受到诽谤。然而,不管你对社会有这样或那样看法都不应忘却,在知识分子的生活中——甚至在一切个体的生活中——众人拾材火焰高,几个朋友在一起才能产生一定的影响;这些朋友可以相聚在圣·路易斯的咖啡屋里,也可以相聚在西雅图的书店里。波西米亚群落就可以这么小,同样也会生气勃勃。
然而,即使这与世隔绝的书店或咖啡屋在近几十年中也相继关闭了,变成了健身中心和酒吧,重新开始营业。滋养着波西米亚文化人的廉价而又使人心旷神怡的城市空间已不复存在了。城市生活环境的暗淡无光使文化空间也完全黯然失色。杰罗尔德·西格尔在他对波西米亚的研究中写道,“曾经被放浪不羁知识分子占据的自由空间——无论是真实的或想象的——现在已经变得日益狭小,甚至越来越难以发现了。”新一代知识分子在被严格细分为郊区购物中心、繁华的市中心以及荒凉的贫民区这样的社会中成长。无论是在文化上或是物质上,地理环境都没有为在城市或郊区的校园以外寻求类生活的知识分子提供避难所。
所谓的文化生活,乃是由知识分子的如下活动构成的,他们不只是写作或思考或画画,而且还生活、工作在特定的环境之中。这并不是一个新发现,但却很容易被忘却;埃德蒙·威尔逊或乔弗雷·哈特曼,后者是耶鲁大学的英语教授,德里达和解构主义的主要鼓吹者,他们俩反映了不同时期的不同文化生活。我提及这点是因为我的论述将由于他们的小传而变得耐人寻味;至少我将提供出生日期,有时还提供当前的活动。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要把这本书搞乱,而是要为读者提供一代一代人发展过程的轨迹。它关系到那些为《纽约人》或《中西部美国现代语言学会会刊》撰稿的人,不论他们是出生于1910年还是1940年。
然而,知识分子的生活和观念是不一样的。生平经历不能取代思想。为了这项研究,了解他们什么时候出生,他们过去做了什么,现在又正在做什么是很重要的;但这还不够。人生的全部不可能只简化为他们的生活和职业,精神也许更为重要。
保险业的官员也许能写出好诗;哈佛大学的教授们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写出革命文告。然而,通常他们都不会这么做。最好是记住这种事而不要为之烦恼。保险业官员常常作一些记录和摘要,而哈佛大学的教授也常常写专题论文和奖学金申请。精神也是一个问题,这是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训戒。人们固然是干什么的,就是什么人,但也不完全如此。
有几点需要加以注意:对一代代知识分子的讨论不针对个体,但也不回避个体。评论必须锁定在对具体人所作的判断上。然而,如果公共文化被金钱和政治所歪曲,随意发表见解的知识分子就不值得注意。也许,正在衰老的一代人把握着公众的注意力,而没有被公众注意到的则是正在繁荣兴旺的青年人文化。这些情况谁又能说得清呢?
是的,没人能说得清。然而,和公共生活毫无关联的隐秘文化是不可能存在的。当然,如果判断比想象更多,就必须依赖一些事实,从手头掌握的材料,也就是知识分子的著作着手。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选择哪些著作呢?公正的调查必须仔细分析所有材料,同时应该看到它们都是带有偏见的;即使最审慎的文化上的结论也不仅是对个别艺术家和作家的评定,而且还是对事先选定的群体的评定。当然,从狭义上说,不管他们最终的命运如何,这群人和那些没有能给公众留下任何印象的人相比是成功的。就那些知名的知识分子而言,即使最离经叛道的几代人也是从众者;他们认可了某种文化上的规训。
然而,他们无路可逃。一个批评家可能向苏珊·桑塔格或莱昂内尔·特里林的有影响的观点发起挑战,但是,向全部的作家候选人发起挑战并同时提出另一份不知名的候选人名单就不可能了。这或许是显而易见的。但有些人想象到一个平和的历史进程优胜劣汰,选推出了天才而埋没了平庸者,这些人相信有形的文化包括了值得一看的一切。对于这一点,我是不相信的。我既不想把看不见的或默默无闻的天才浪漫化——这是一些历史学家的一贯爱好——我更不想夸大那些受到赞誉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地位更应该归功于他们的运气和朋友,而不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内在才能。
另一点要注意的是:至少自从《拨号盘》于1918年从芝加哥搬到纽约开始,曼哈顿及其知识分子便有一种不可抵挡的诱惑力。不仅主要的出版社,还有主要的知识分子刊物都云集在纽约:《纽约时报书评》、《评论》、《纽约人》、《国家》、《纽约书评》及《哈泼斯》。
这是令人遗憾的。西海岸的作家和诗人长期为没能受到纽约出版社和评论家的注意而牢骚满腹。得出以下结论是合理的,即纽约是因为强权和腐败而称霸一方的。也许,西海岸至今仍没能创办和纽约抗衡的知识分子刊物倒是个严峻的问题。从人口密度、平均收入以及图书销售来看,洛杉矶这个大都市足以和纽约抗衡,或许还超过纽约,但这些数据却不能变成文化杂志的数量。《洛杉矶时报》虽然不能和《纽约时报》相提并论,倒还有点名气,而《星期日书评》杂志就算不上什么了。
在20世纪80年代,纽约在文学上的统治地位可能基于一种让人眩目的视觉幻象。虽然文化活动涌人诸多城市和大学,这个日益衰退的文化之都仍然显得富丽堂皇。尽管年复一年纽约在缩小,但由于没有一个与之匹敌的中心,它投下的长长的影子仍然把别处都覆盖了。从佛罗里达的盖恩斯维尔或俄勒冈的波特兰来看,纽约像是一座文化的高峰。
我在论述过程中也被同样的幻觉缠绕着。即使当我涉及到一些个人和20世纪50年代及更早期的期刊时,我也不想夸大认为他们有显著优越性的幻觉;即使当我在论证一代知识分子的消逝时,我也不想把前几代人奉为圣人——对于以往那些没有写出什么经典之作而让人失望的纽约知识分子来说,这一点尤为正确。更明确地说,如果说那些来自50年代的知识分子一直雄踞于文化风景之上直到80年代,那么,这不是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太高了,而是因为文化的风景已变得太平板化了。
当然,50年代的一些著作——德怀特·麦克唐纳、C·怀特·米尔斯、路易斯·芒福德的著作——是一流的;而且名单还可以扩大——但人数不会太多。美国知识分子所作的文学的、社会的、抑或文化的批判很少令人震惊。在莱昂内尔·特里林身上可略见一斑,他通常表现为美国(和纽约)知识分子的代表,其文风是世界性的、有思想的和优雅的。
莱昂内尔·特里林确实是这样的,但是,他的优势恰恰是他明显的局限。使莱昂内尔·特里林出类拔萃的是他文章的韵律和审慎的自由主义,而不是他的才气、独创性或思想的力量。他的研究范围实际上是有限的,至多不超出英美文学;他的社会理论是肤浅的;他的哲学是薄弱的。他那些为仰慕的听众作演讲的文章不堪卒读。在《自由想象》的首篇文章中,特里林对V.L.帕林顿的说法正好可以用于他自己:他不是“一个有伟大心智的人……也不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人……他留下的是简单的思想,因其高尚和热情而著称”。甚至同情特里林的一些研究也暗示,他的文章是含糊不清,或是“无足轻重的”。
然而,就其单一但却完全是批评性的特质来说,50年代的知识分子大大地超过了他们的接班人:他们掌握了公共话语。不论是莱昂内尔·特里林、保罗·古德曼以及约翰·肯尼斯·加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