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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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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季是给天天来斗争他的人催来的。他们不是拖着他上街去游着斗,就是拖他到中学的戏台上去站着、跪着斗。每次学生们穿军装的绿影子遮天瞥日地一来,葡萄就对他说:“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见红卫兵们拖他,她说:“他腿好使,你们用拖他吗?”有几次斗争会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纳鞋底。一个红卫兵干部上去讲家史,掉了泪,指着朴同志说:“这个反党作家,就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葡萄在台下看着看着,对红卫兵干部说:“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红辣椒又是绿韭菜,不剔干净就上这儿来发言。”
下面看大戏的人哄笑起来。葡萄瞪眼看着笑的人们,又说:“笑啥?这叫不爱国。”
红卫兵干部气愤了,问她说谁不爱国。
“还能说谁?你呗——爱国卫生,都不懂?”葡萄把麻线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一紧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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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八(3)
朴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红卫兵们,也没话可回,葡萄说得正确呀。回到猪场他对葡萄说:“你以后别陪着去了。”
葡萄说:“这里常斗人。过一阵换个人斗斗。台上的换到台下,台下的换到台上。前一阵把个老嬷嬷斗了一阵,老嬷嬷又聋又哑,不知人家都说她啥了,后来斗别人了,老嬷嬷又站在台下看,还是又聋又哑,见人举拳头她也举举。过一阵,你也该到台下去了。也跟着举举拳头,弄个啥口号喊喊。”
她是认真说的,朴同志却笑起来。
朴同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搂住了。他搂着她说:“我不会了。从这回之后,再不会去跟人瞎举拳头了。”
那是朴同志第二次搂葡萄。第一次是他离开四清工作队的清早。那一次的搂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涩,他们都有个盼头。盼头其实是后来他硬编排上去的,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他还是在有暖气、冷气的客厅里养食客,也养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会盼着再次搂住乡下女人王葡萄呢。放着一个细瓷般的美妻给他搂,他想葡萄干嘛?人到老年坦然了,朴同志想到自己最张狂的时候搂着妻子时,他也没老实过,他把妻子搂着搂着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搂过的无数女人中谁让他搂得最舒服。他想到了乡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搂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应。他在第二次搂葡萄时,告诉她他的美妻是怎么回事。美人是头一个斗争他的人。葡萄听他说,说完她淡淡地来了一句:“她也是斗斗就完了。人都斗,她不斗,不中。叫她斗斗,完了就完了。”
朴同志活到老这几十年,老想葡萄的这句话,乍听是混乱的,细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说的那样,妻子斗斗就过去了,过了两年还来史屯看他。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那时他还年轻,认真,很多事没象葡萄那样看开,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来把两个孩子一块带来,非要和他一块落户在史屯。那个时候他身子已不认识妻子的身子了,两人脱光了他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身子搂了几年,搂出了两个孩子?他的身子从一开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两个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拢的。他从葡萄身上明白,原来身子给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们大概把他妻子那样的人叫尤物,男女门道很精的朴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朴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还活着不。不知她和儿子挺认了母子没有。不知她还上不上高高的秋千去和闺女、媳妇们赛了。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那年;那是“反党老朴”来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革就记成了个这:“反党老朴”来的那些年。第二年谁都把“反党老朴”叫顺嘴叫热乎了。家里的孩子做作业做不成,也拖到“反党老朴”的猪场窑洞去,让老朴给说说课文、应用题。学文件写批判文章,团支部的小青年也来找老朴出新词。村里要嫁闺女娶媳妇,都要叫老朴给写喜讯,贴在公社的宣传栏里。史屯人识字断文的人越来越少,中学生毕了业连报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妈们想,不如撵到地里挣工分去。老朴乐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写书信”先生,也做他们的春联撰写人。村里没什么文化人,原先的谢哲学、孙克贤、史修阳们都死了,有些年头不贴春联了,老朴来的第二年,家家窑洞前又贴起了春联。
到“反党老朴”来的第三年,村里来了城市的学生,叫作“知识青年”,他们看不懂老朴写的春联啥意思,说这些春联在城里早不叫贴了,全是“封资修”。他们把话说给了公社革委会的史主任,史主任挨家挨户地走,念着春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人生得意需尽欢,莫叫金蹲空对月”,象旧戏台上的戏文。他找到老朴,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写新春联。老朴什么都好商量,马上就写“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写多了,这类歌里零拆下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写“西哈努克走访新疆自治区,周恩来总理接见宾努亲王”,“毛主席会见马科斯夫人、陈永贵同志参观四季青公社”,横批不是“人民日报”就是“红旗杂志”。史春喜觉得不太带劲,觉得老朴有点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朴找到,说:“老朴啊,可以写写‘梅花欢喜漫天雪’,‘雄关漫道真如铁’嘛。”老朴说他已经给几十家写“梅花”“雄关”了,不能几百户人家贴两种春联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头发,从猪场走了出去。他顾不上春联的事了。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着呢。城里来的“知青”祸害得整个公社不得清静,一会儿打群架,一会偷庄稼,一会儿泡病假。更让他愁的是两年大旱,眼看又要闹饥荒。马上要过年,集上没什么生意,一个卖馄饨的摊子飘起的油荤气把上学下学的孩子们都引过去。孩子们象看捏面人一样看卖馄饨的用一个窄木片把馅子挑起,搁在黑黑的馄饨皮上。来吃馄饨的,多半是那批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吃完说唉,刚才吃的馄饨是空心儿的。卖馄饨的说明明包了肉进去。知青们说他们来时就见这半碗馅,包了那么多馄饨还是半碗馅。卖馄饨的说有这就不赖——现在老母猪放个屁就是大油荤。学生们和当年十四军的官兵一样,钱也不给就跑了。
这天反党老朴走到集上,想买点什么过年。他怎么也得给葡萄买点什么,葡萄是他暗地里、实际上的妻子。他转到长途汽车站,见一个人的面前搁着一个土灰色的东西,有锅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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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八(4)
那人一见他模样是城里人,马上说:“买了吧,补补身子!你们城里人都把这货看得金贵着呢!”
老朴看不出那灰色的扁圆东西是什么,问他:“咋看着有点象鳖?”
那人说:“是鳖呀!”
老朴一蹦老远。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鳖。他得意时是吃过鳖的,也懂鳖是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两手缩在袖口里,头歪来歪去地看这只鳖精。卖鳖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着呢。它也怕冷,要是头伸出来脖子老长,多冷得慌。老朴问价,他伸了五个冻得紫黑的手指头在破烂袄袖口上,又翻了一翻。
老朴口袋正好只有十块钱。可买了这个别的都买不成了。卖鳖的对他说这只鳖顶头小猪,省着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汤,煮萝卜,红薯叶,榆树皮粉子也香死啦!
老朴还是想和老鳖照个面稳妥些。万一是死货多晦气。他捡了根树棍,在鳖的头前拨了拨,鳖不理会,老朴说:“你可是知道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哩!”
卖鳖的汉子把树棍拿过去,捅了捅,一点动静也没有。卖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时也紧张了,怕它真死了。他又捅得狠些,鳖不伸头,爪子动了动。他又要捅,老朴把树棍夺过来,怕他真的捅死了鳖。他手伸到口袋去掏钱,裤子口袋是漏的,他心里一惊,心想钱一定漏没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抽出衣袋上的钢笔,从里面抽出卷得细细的钞票。那是他临出门时葡萄给他藏的。他说:“怎么把它拎回家呢?”
卖鳖的汉子告诉老朴,鳖是他家养的,他爷爷就开始养它了。他家那时挖一个窑塌一个窑,请了风水先生,说得养只鳖。现在他爷爷死了,他爸两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过年揭不开锅,也不会卖它,养了几十年,也养成家里一口子了,自己怎么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朴慢慢站起身,说他不买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这一口子。
汉子脸也急白了。他一早来蹲在长途汽车站,就想碰个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鳖,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才等到个买主。卖了鳖他得去称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卖这只镇窑的精灵过年,家里一口粮也没了。
老朴还是摇头。既然他知道鳖的故事,他说什么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块钱?”
“不是钱不钱的……”
“七块,行不?算你救济俺全家了。七块钱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面汤,都忘不了您!”
老朴心动起来,七块钱,买了一堆鳖肉,还余下三块,说不定够给葡萄买点好看的,好玩的。他说:“那就七块钱。你得给我推家去。”他指指汉子的独轮车。汉子一嘴的“是!是!是!”
两人低下头来搬鳖时,老朴失声叫出来。鳖正伸出它苍老的头。那是个黑里带绿的头,头上有一些绒毛般的苔藓,头颅又大又圆,一条条深深的抬头纹下面,一双阴冷悲凉的眼睛。老朴叫,就因为被这双眼瞄上了。谁被这双眼瞄上也怕。
老朴说什么也不买那只鳖了。
汉子在街上追老朴,嘴里直喊“六块,六块!”鳖看着这两个追来追去的雄性人类成员,觉着没什么看头,又把它那颗古老的头脸缩了回去。
汉子说:“你要我给你跪下不?”
老朴站下来。老板这时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么让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样。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满心酸胀。他自己的俘财也叫人分了,满世界还是这种让他惨不忍睹的穷农户。
老朴把钱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别找了,全拿去吧。”
穷农户汉子突然叫:“哎呀,毛主席万岁!”眼圈都红了。他迈开要龙灯的云场步子,把独轮车“吱扭扭”地推进了史屯。他说老朴一定杀不了这鳖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荐自己做鳖屠夫。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阳,它也晒。”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水,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春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妻子。土坯搭木板的床上,躺了两个孩子,脚对脚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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