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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出门问路,结果证明她大错特错!她其实刚住进旅店时就问过老板知不知道祝紫衣是谁,老板茫然摇头,她还只以为是因为老板对电影不感兴趣。然而她问了无数路人和年老长辈,居然没有人知道祝紫衣是谁!难道是因为她的表述有问题?陪陪承认自己的国语和衢南那些老人交流起
来还是有很大问题,她一急就忍不住冒出英文单词,让听不懂国语的老人更加云里雾里,但是还不至于无法沟通。
陪陪沮丧地走在法梧飘落的街道,跟她仅有的模糊的记忆完全不同——她的祖国,她与她母亲的祖国,完全不同。
时代的浪潮在衢南的地表来复往去,水滴石穿地磨砺着它的外壳,二十年前的明月犹在,陪陪想知道的是,衢南的内核与二十年前是否如一?
夜幕四合,愈加给这个神秘而迷人的城市蒙上一层的黑纱,站在异乡的明月下,有一瞬息,这一时空潮起潮落的喧嚣骤然停止,城市的时光停止了脉搏的跳动,藏匿这座现代城市外表下的灵魂幽幽浮现。陪陪仿佛看到步行街上改建的房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挤挤挨挨的广告牌,密密麻麻地写着她认识和不认识的繁体字,巨幅金发女明星性感地耸着光裸的肩,托着下巴的芊芊玉指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钻戒,某家洋行的钻戒广告…广告之下是熙攘往来的人流,穿着破旧棉夹袄的中年妇女在叫卖,黄包车上穿着黑色水貂心不在焉的贵妇人,戴着瓜皮帽的车夫排着黄包车长龙…
那市井噪杂之声来自最遥远的云端,一时稀疏了,仿佛尘封的收音机调频道一个错手调过了台。又让她想起很小很小时妈妈带着她去剧院看电影,投影的蓝光中是无数翕动明灭的光尘,一旦有风,幕布像是泛开涟漪的水面。眼前浮动的海市蜃楼就是儿时依稀的记忆,欲扑面而来仔细去看却又消失了。
依旧是崭新的百货大楼,刚铺好的宽阔柏油路,穿着时髦而现代的人流,那个时代似乎不曾存在过…
不,不,陪陪摇头对自己说,不可能,仅仅二十多年而已,我总可以找到线索的!
陪陪在旅店里连续呆了三天,并不是因为厌倦了久无结果的搜寻,而是因为当天半夜七月末的衢南下起暴雨,她被惊醒,赤着脚跳下床掀开窗帘只见窗外大雨磅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再也睡不着,摸索着打开台灯,暗黄的纸张,褪淡的蓝色墨水,娟秀隽永的字迹:“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在中国古诗词上的修为还有限,最初见到这样的字句,从字面上理解只觉得压抑悲伤,直到如今才有几分同感,也许在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母亲也同她这般被潺潺雨声惊醒,再也睡不着,在橙黄熹微的台灯光下抚摸自己冰冷的心。她听父亲说母亲生前极爱芍药花,她就让伙计在床头柜插了一瓶,信奉无神论的她也开始盼望母亲萦绕在衢南的
一缕幽魂能循着香气而来,再次进入她的梦魂。
当芍药花瓣出现第一个黄点逐渐蔓延全身时,淅淅沥沥的大雨终于有了终结的迹象,陪陪打开窗户,大片的风灌进象牙白的窗帘,鼓鼓如扬起的船帆,窗边的日记被飞快地翻动着,吹乱了日记里夹着的黑白照片,水晶瓶旁凋谢的芍药花瓣一片片被捋下,一室清香。
稀薄的阳光照着路面坑坑洼洼的水坑,家家户户院子里门口都晒着书,潮了的谷子,霉旧木器,空气都弥漫着一股肮脏腐败的气息。然而能出门的感觉真好!
她一心想着怎么才能打听出母亲的消息,只把手插在兜里往前走,甚至没有注意到一家商店正在装修,听到一声:“小心!”等她反应过来时商店门楣上木质招牌已摔到她面前,她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才没有被砸到,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气恼地对她说:“年轻人走路长不长眼睛啊!”见到是一位漂亮小姐才面色稍霁,继续卸着门上的广告牌。
那是一块看起来并不特别的招牌却题着四个让陪陪触目惊心的大字:二我照相!
记忆之门已悄悄打开,她又回到那个黑白的世界,走出弄堂的拱门,两侧都是石库门房子,一个粗鄙不堪的女人正在跟买甘蔗的砍价,谈吐比路边的马夫还要粗俗,买刺绣的,母女两人边做活边两天,打开的敞着箱子任人挑拣,一长队领取救济食物的犹太难民,地头买年画的老头子拱头缩背,叫声苍凉“年画——便宜卖!”
妈妈平时工作很忙,很少带她去逛街,无论她赖着什么都买给她,直到她贪上橱窗里一个金头发的洋囡囡,妈妈钱不够了她却一直在哭闹。不知不觉走到这家照相馆,栲栳大的扁隶:二我照相。照相时不管怎么逗她她就是不肯笑,非要洋囡囡不可。如愿时,对着镜头甜甜一笑,眼角还都是眼泪。
“小姑娘你还好吧?”
这句关切之语一下子把她唤回现实,她复又站在现实的街衢上,伙计看到她脸色复杂地站在一动不动,还以为砸伤她了。
她反应过来已冲进店内,看到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她脱口而出:“给我拍套照片吧!”
老板本来说照相机都收起来了,陪陪很坚持,加了两倍的钱老板心动了,还按她的要求拿出两套民国时期的旧旗袍给她穿,那旗袍上同样泛着一股霉旧味道且皱得像是咸菜,可陪陪笑得很开心,直到眼角泛出泪光。
老板给她换布景时说:“别我这台德国相机现在破落了,当年拍过多少电影明星,我记都记不清了…”
陪陪再次脱口而出:“您认识祝紫衣吗?”
看得清楚老人正在回忆,过了半晌,他抱歉地说:“
小姐,不好意思,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陪陪说:“她是二十多年前的电影皇后,是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您好好想想。”
老人最后仍是抱歉的说:“我实在不记得了…”
、第 二 章
当年的伙计都已相继离开,知情人只有老板一人,陪陪失望之极。老板问她照片要的寸数,她如数付了钱,却不肯离开,惘惘地站在筛进窗板的斑驳金光中,伙计还在叮叮当当地忙活,正在努力铲除目前为止在衢南发现唯一她与妈妈连接的纽带,这间保存着旧时光记忆的载体在今天之后会永远消失…
听到老板在地下室的声音:“阿根快下来帮忙!天哪,我老早忘了档案室还有些照片!”
听到“照片”两个字,陪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冲下去了,阴森的地下室,地上是破旧掉漆的摄影器械,虫蛀的百衲衣似的鲜艳服装,布满尘灰的道具,一卷卷凌乱的布景,全都浸在阴翳般的雨水中,陪陪狂乱地翻着,一只只箱子被搬了出去,都不是…都不是,直到老板突然叫道:“这里!”在他手上的是一只湿淋淋的朱漆描金皮箱,上面的铜镇早已霉旧。
陪陪激动地抢抱过箱子一下子打开盒子,还是有少量雨水灌进箱子,又因为年久受潮,许多黑白照片上都有大片的模糊区域,她把照片一股脑儿地倒出来,四代同堂的全家照,小姐们的时装照,鬼佬们的西装照,蜷缩成一团的黑色底片,寄宿在这里的记忆和某些瞬息已然灰飞烟灭…压箱底的是一只牛皮档案袋,她的脸色变了,因为看到许多外国女人的性感裸体照和泳装照,她的眼角倏然瞥见一抹亮色,还以为是晃了眼,彩色照片上的人居然是妈妈!
照片上妈妈站在一棵月桂树下,簌簌金桂飘落下来,地上是冰凉的雨后霓虹,妈妈身后是贴满《乱世佳人》的电影院,克拉克盖博俯身吻上费雯丽的唇,画面上的费雯丽一袭触目的猩红礼服,头发如瀑布般流淌着,妈妈托着腮仰面凝望着。
“这个人我说是谁啊?”老板在地下室里搬完东西,突然看到她脸色凝重看着照片,这些照片的确也勾起了他的记忆,转眼二十多年都过去了,“想当年我这相馆不断接单子,雇多少人都忙不过来,我这老伙计德国相机照出来的相片非常清晰,电影导演还会通过我们展示在橱窗里的相片来挑选演员,许多衢南名门闺秀甚至出大价钱让我们把照片挂在橱窗里呢。这照片是后期上色的,”老板自豪地拍着胸脯,“除了我这里,这门手艺怕是要失传了,前几年政府扫黄把它们没收了去,后来又还回来,现在只剩这么多了…我记起来了,这好像是一个电影明星,名字还别致,姓什么来着…祝紫衣!”
陪陪激动地叫道:“真的是祝紫衣吗?!”
》老板又看了看照片坚定地点头:“我看到照片记起来了,当年还有个电影导演看到照片想找她拍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只记得他姓郁…”老人沉浸在怀念中,“我小时候看电影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两毛钱一张票,攒了一个星期零花钱看一场,那样的下午感觉人生真美好。”
陪陪找来找去只找到这么一张照片,她高价买下了这张彩色照片。
接着又是在街上盲目地寻找线索,拿着照片询问路人。
“好像很眼熟,”又是这个回答,让陪陪更加诧异,几乎每个路人给她的回答都是不同的!有的说是赵潋滟,有的说是黛安芬,甚至还有人说是衢南名妓花国总统盼妃老六。这次是问公园座椅上一位和老伴休息的老太太,手扶着鼻尖的老花镜好一阵端详才说,“老头子,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电影院,片子叫什么云来着,记不清了,就记得心一直在扑扑地跳,当蓝色的光投影在幕布上亮起来的时候全场暴动,尤其是小蝴蝶穿着鹅黄色的衣服坐在阿爸的坟头唱:‘蝴蝶飞去,春已不在。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山河万古壮,今夕尽成空。回首隔江烟火,渡头三两人家…’那画面真是太美了,不知道为什么,祝紫衣眼中有种压抑着无法摆脱的哀伤,就因为这个缘故满大街的小姑娘都穿起鹅黄色的毛线衣,衢南很长一段时间鹅黄色毛线断货呢,转眼间二十多年都过去了…”
陪陪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勉强忍住激动的心情:“你确定这是祝紫衣!”
老太太狡黠一笑:“你以为我老了脑子也不中用了?当年我还逃课跑去祝紫衣摄影棚偷看呢,那还是她去聆澜岛拍外景,我家里人跟他们剧组沾点关系,她坐在化妆间画眉毛,她人很和气,同事都叫她阿紫。真可惜,自她去世后到现在再也看不到她的电影了,好像是因为她的片子都在战乱时期散佚,哎,一个演员的演技无论怎样精美绝伦,没有片子流传下来,想要让人记住总是缺乏说服力的。”又和老伴坐在郁青碎金的栗子树下絮絮讲起鲜衣怒马的流金岁月,锦样年华水样流,数十载不过是安详眼底的一抹急电流光。
聆澜岛?在妈妈的日记里反复提到的地址,那里有她以为的家最终成为她的魂断之地以及她的坟墓,那座西班牙式的红房子,那里有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陪陪问了怎么去聆澜岛以后走在公园的路上,攒石小道零落着马缨花,绒
绒的一树仿佛天侧摄人心魄的一道烟霞,顺风飘来悠扬的乐声,微雨天凉,是一个老妇人在拉二胡,却是一曲凄怆的《二泉映月》,饶是陪陪不懂中国古乐,也不禁驻足欣赏。
正在乐声高/潮时突然冒出一伙小孩子,其中最大的一把把老人手中的二胡摔在地上,口中骂骂咧咧:“老不死的叫花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拉这晦气的鬼调,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