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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点燃了烟斗,而阿特尔涅吸着自己用哈瓦那烟丝卷成的香烟。此时,莎莉已把桌子收拾干净。菲利普默默无言,心里却为自己与闻阿特尔涅家庭隐私而感到很不自在。阿特尔涅一副外国人的相貌,个头虽小,声音却非常洪亮,好夸夸其谈,说话时还不时加重语气,以示强调,这一切无不令人瞠目吃惊。菲利普不由得想起了业已作古的克朗肖。阿特尔涅似乎同克朗肖相仿佛,也善于独立思考,性格豪放不羁,但性情显然要比克朗肖开朗欢快。然而,他的脑子要粗疏些,对抽象的理性的东西毫不感兴趣,可克朗肖正由于这一点才使得他的谈话娓娓动听、引人入胜。阿特。尔涅声称自己是乡下显赫望族的后裔,并为之感到自豪。他把一幢伊丽莎白时代的别墅的几张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并对菲利普说:
〃我的老弟,阿特尔涅家几代人在那儿生活了七个世纪。啊,要是你能亲眼看到那儿的壁炉和天花板,该多有意思呀!〃
护墙板的镶装那儿有个小橱。阿特尔涅从橱子里取出一本家谱。他仿佛是个稚童,怀着扬扬得意的心情把家谱递给了菲利普。那本家谱看上去怪有气派的。
〃你瞧,家族的名字是怎么重现的吧:索普、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我就用家族的名字给我的儿子们起名。至于那几个女儿,你瞧,我都给她们起了西班牙名字。〃
菲利普心中倏忽生出一种不安来,担心阿特尔涅的那席话说不定是他精心炮制的谎言。他那样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卑劣的动机,不过是出于一种炫耀自己、使人惊羡的欲望而已。阿特尔涅自称是温切斯特公学的弟子。这一点瞒不过菲利普,因为他对人们仪态方面的差异是非常敏感的。他总觉得他这位主人的身上丝毫没有在一所享有盛誉的公学受过教育的气息。阿特尔涅津津有味地叙说他的祖先同哪些高贵门第联姻的趣闻逸事,可就在这时,菲利普却在一旁饶有兴味地作着种种猜测,心想阿特尔涅保不住是温切斯特某个商人不是煤商就是拍卖商的儿子呢;他同那个古老的家族之间的唯一关系保不住仅是姓氏碰巧相同罢了,可他却拿着该家族的家谱在人前大肆张扬,不住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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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八十八章
随着一阵叩门声,一群孩子蜂拥而入。此刻,他们一个个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张张小脸蛋因刚用肥皂擦洗过而闪闪发亮。湿润的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他们将在莎莉的带领下到主日学校去。阿特尔涅喜气洋洋,像演戏似地同孩子们打趣逗乐。不难看出,他还怪疼爱他们的哩。他为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得身强体壮、英气勃勃而感到骄傲,他那股骄傲的神气倒蛮感人肺腑的呢。菲利普隐约觉得孩子们在他跟前显得有点儿拘束,而当他们的父亲把他们打发走时,他们很明显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一溜烟地跑开了。没过几分钟,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这时,卷发的夹子拿掉了,额前的刘海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了件朴素的黑上衣,戴了顶饰有几朵廉价鲜花的帽子。眼下她正在使劲往那双因劳作而变得通红、粗糙的手上套着手套。
〃我这就上教堂去,阿特尔涅,〃她说,〃你们不需要什么了吧?〃
〃只要你的祷告,贝蒂。〃
〃我的祷告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你这个人根本连听也没心思所。〃她说罢微微笑了笑,接着转过脸去,面对着菲利普,慢声慢气地说:〃我没办法叫他跟我一块上教堂。他比无神论者好不了多少。〃
〃你看她像不像鲁宾斯的第二个妻子?〃阿特尔涅顿时嚷了起来。〃她穿上十七世纪的服装,看上去不也是仪态雍容吗?要娶老婆,就要娶她这样的老婆,我的老弟。你瞧她那副模样儿!〃
〃我晓得你又要要贫嘴了,阿特尔涅,〃她沉着地顶了他一句。
阿特尔涅太太好不容易揿下了手套的揿钮。临行前,她朝菲利普转过身去,脸上露出和蔼但略为尴尬的笑容。
〃你留下来用茶点,好不?阿特尔涅喜欢找个人说个话儿,可不是经常能找到有头脑的人的。〃
〃那还用你讲,他当然要在这儿用茶点咯,〃阿特尔涅说。妻子走后,他又接下去说道:〃我规定让孩子们上主日学校,我也喜欢贝蒂到教堂去。我认为女人应该信教。我自己不相信宗教,可我喜欢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自己对涉及真理方面问题的态度极端严谨,因此当看到阿特尔涅采取这种轻浮的态度,不觉微微一怔。
〃孩子们所接受的恰恰是你认为是不真实的东西,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呢?〃
〃只要那些东西美丽动听,就是不真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求每一件事情既符合你的理智又符合你的审美观,那你的要求也太高了。我原先希望贝蒂成为天主教徒,还巴不得能看到她头戴纸花王冠皈依天主教呢。可是,她却是个耶稣教徒,真是不可救药。再说,信不信教是一个人的气质问题。要是你生来就有颗信教的脑袋,那你对什么事情都会笃信不疑;要是你生来就没有信教的脑袋,不管你头脑里灌进什么样的信仰,你慢慢总会摆脱这些信仰的。宗教或许还是最好的道德学校呐。这好比你们这些绅士常用的药剂中的一味药,不用这味药而改用别的,也同样解决问题。这就说明那味药本身并无功效,不过起分解别的药使其容易被吸收罢了。你选择你的道德观念,这是因为它与宗教结合在一起的。你失去宗教信仰,但道德观念依然还在。一个人假如不是通过研读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著作而是通过热爱上帝来修身养性的话,那他将更容易成为一个好人。〃
菲利普的观点正好同阿特尔涅的背道而驰。他依然认为基督教是使人堕落的枷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之。在他头脑里,他的这种看法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令人生厌的礼拜仪式和布莱克斯泰勃的冷冰冰的教堂里的冗长乏味的布道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看来,阿特尔涅刚才谈论的道德观念,不过是一种一旦抛弃使之成立的种种信仰时就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神明庇佑的宗教的一部分。就在菲利普思索如何回答的当儿,阿特尔涅突然就罗马天主教发表了长篇宏论,他这个人对听自己讲话比听别人发言要更有兴趣得多。在他的眼里,罗马天主教是西班牙的精髓。西班牙对他来说可非同一般,因为他终于摆脱了传统习俗的束缚而在西班牙找到了精神庇护所,他的婚后生活告诉他传统习俗实在令人厌倦。阿特尔涅对菲利普娓娓描述起西班牙大教堂那幽暗空旷的圣堂、祭坛背面屏风上的大块金子、烫过金粉但已黯然失色的颇有气派的铁制饰物,还描述了教堂内如何香烟缭绕、如何阒然无声。说话间,阿特尔涅还配以丰富的表情,时而加重语气,使他所讲的显得更加动人心魄。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写在主教穿的宽大白法衣上的圣徒名单,身披红法衣的修道士们纷纷从圣器收藏室走向教士席位,他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单调的晚祷歌声。阿特尔汉在谈话中提到的诸如阿维拉、塔拉戈约、萨拉戈萨、塞哥维亚、科尔多瓦之类的地名,好比是他心中的一只只喇叭。他还仿佛看到,在那满目黄土、一片荒凉、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在一座座西班牙古城里矗立着一堆堆巨大的灰色花岗岩石。
〃我一向认为我应该到塞维利亚去看看,〃菲利普信口说了这么一句,可阿特尔涅却戏剧性地举起一只手,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塞维利亚!〃阿特尔涅叫嚷道。〃不,不行,千万别到那儿去。塞维利亚,一提起这个地方,就会想起少女们踏着响板的节奏翩翩起舞,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的花园里引吭高歌的场面,就会想起斗牛、香橙花以及女人的薄头罩和mantones de Manila。那是喜歌剧和蒙马特尔的西班牙。这种轻而易举的噱头只能给那些智力平平、浅尝辄止的人带来无穷的乐趣。尽管塞维利亚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可塔渥菲尔·高蒂亚还是从那儿跑了出来。我们去步他后尘,也只能体验一下他所体验过的感觉而已。他那双既大又肥的手触到的只是显而易见的东西。然而,那儿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那儿的一切都打上了指纹,都被磨损了。那儿的画家叫缪雷里奥。〃
阿特尔涅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那个西班牙式橱子跟前,打开闪闪发光的锁,顺着烫金铰链打开阔门,露出里面一格格小抽屉。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来。
〃你可晓得埃尔·格列柯这个人?〃他问菲利普。
〃喔,我还记得在巴黎的时候,就有个人对埃尔·格列柯着了迷似的。〃
〃埃尔·格列柯是托菜多画家。我要给你看的那张画,贝蒂就是找不出来。埃尔·格列柯在那张画里就是画他喜爱的那个城市,画得比任何一张画都要真实。坐到桌子边上来。〃
菲利普把坐椅向前挪了挪,接着阿特尔涅把那些照片摆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惊奇地注视着,有好一会儿,他屏息凝气,一声不吭。他伸长手去拿其他几张照片,阿特尔涅随手把它们递了过来。那位谜一般的画师的作品,他从来未看到过。界眼一看,他倒被那任意的画法弄糊涂了:人物的身子奇长,脑袋特别小,神态狂放不羁。这不是现实主义的笔法,然;而,这些画面还是给留下一个令人惴惴不安的真实印象。阿特尔涅迫不及待地忙着作解说,且使用的全是些鲜明生动的词藻,但是菲利普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进了几句。他感到迷惑不解。他莫名其妙地深受感动。在他看来,这些图画似乎有些意思,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画面上的一些男人,睁大着充满忧伤的眼睛,他们似乎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你却又不知所云;带有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特征的长脚修道士,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打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手势。有一张画的是圣母升天的场面。另一幅是画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的情景,在这幅画里,画家以一种神奇的感情成功地表明,耶稣的身躯决不是凡人那样的肉体,而是神圣之躯。还有一幅耶稣升天图,上面画着耶稣基督徐徐升向太空,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空气而是坚实的大地:基督的使徒们欣喜若狂,举起双臂,挥舞着衣巾,这一切给人以一种圣洁的欢愉和狂喜的印象牙所有这些图画的背景凡乎都是夜空:心灵之夜幕,地狱阴风飕飕,吹得乱云飞渡,在闪闪烁烁的月光照射下,显得一片灰黄。
这当儿,菲利普想起当年克拉顿深受这位令人不可思议的画师的影响的事情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目睹这位画师的遗墨。他认为克拉顿是他在巴黎所熟识的人中间最最有趣的。他好挖苦人,高傲矜夸,对一切都怀有敌意,这一切使得别人很难了解他。回首往事,菲利普似乎觉得克拉顿身上有股悲剧性的力量,千方百计想在绘画中得到表现,但终究未能得逞。他那个人性格怪异特别,好像一个毫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时代那样不可理解;他对生活不能忍受,因为他感到自己无法表达他微弱的心跳所暗示的意义。他的智力不适应精神的功能。这样看来,他对采取新办法来表现内心的渴望的那位希腊人深表同情也就不奇怪了。菲利普再次浏览那些西班牙绅士们的众生相,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