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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影一点点走近,京冥的脑筋已经有些糊涂,费力思索了一下,才弄明白眼前的人正是小林野,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仰起脸笑了笑,这个人在面前,至少自己不会横尸荒野。
小林野半跪在京冥面前,看着那个昨夜还象魔鬼一样矫健和敏捷的人,现在却烂泥一样地躺在地上等死。
“张开嘴。”小林命令着,眼前的京冥因为死命咬着牙,整张脸都在扭曲。
京冥眼中有一丝光闪过——是解药么?只一瞬间,他极其郑重地考虑了一遍这个问题。
小林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确定京冥眼里的生机完全熄灭,才极其痛惜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京冥,既然你不想活下去,我尊重你。”
京冥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地感谢,似乎在说“谢谢”,又似乎是在说“睡了”。
“你!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小林野忍不住吼道,只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他根本就是在和一个死人说话,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京冥显然听清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倦的微笑,那笑容就这么一直僵硬在嘴角,随着他灰白的眸子一点点冰冷下去。
小林野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好像看着一盏精美之极的油灯熄灭下去,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这边一跳那边一跳地执着着不肯寂静。
“要我帮你?”小林皱眉道,他生平只答应过三个人,做他们的介错。
京冥摇了摇头,一只手向远处指了指,虽软弱,但也不容拒绝。
小林野站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等你!”
他自己也很了解这种感情,他们这样的人,本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垂死时的窘态的。
他转过身子,硬着心肠不去看京冥,他认识这个年轻人才不过几天,却好生敬重他。那个在海浪间扬臂起锚的少年何等潇洒,七天来把酒论剑的剑客何等犀利,即使是昨晚,强敌环伺的时候,那个六道使者又何尝有半丝惧意和迟疑?
他的生命力本来比大多数人都强韧的多,但是现在,却似乎已经完全放弃。
难道真是因为一个女人?小林野莫名愤怒起来,这几天他修为大减,定力下降到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刚才他或许可以强行把解药灌下去,但是他太了解,一个执着于求生的人,一旦执着于求死,也是谁都拦不住的。或许,他真的太累了……小林野眼眶中忽然一酸,一滴比血冷,却比剑热的液体砸在胸口。
他也会落泪?他六岁那年起就忘记眼泪是什么东西了。
身后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重重摔倒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悉索,再然后,似乎就是永远的安静……
小林野慢慢等待,等待,只是……再没有了第三声响动。
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他知道那个生平仅遇的年轻人,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京冥,他此生唯一的对手,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
小林野缓缓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似乎不可思议地凝结:京冥双臂张开,反手扳着岩石,正努力地支起半个身子,喘了两口粗气,定定道:“解药——”
小林野心头一阵狂喜,连忙将“素魂”的解药灌入京冥口中。只见他本来已经僵死的眸子忽然活了起来,闭着眼睛,重重喘息了两口,精力陡然一涨,一只右手深深插入眼前的小小坟坑里,咬牙将宋世常的头颅扯出半截,却已力不从心。
小林默默替他将人头捧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京冥,不知他哪里生出的一股气,满脸的疯狂和狰狞。
京冥看了人头一眼,忽然立掌如刀,斜斜一劈,只是他一劈毫无力道,掌缘顺着人头的后脑勺软软划了过去,京冥心内似乎已经颇为焦虑,又狠狠吸了几口空气,挺一挺胸,伸手道:“刀。”
小林野反手将腰间的肋差递了过去,丝毫不嫌弃污秽,京冥骤一看见手里的刀,也是一怔,只是再也无心废话,一刀划过,手起处将整张头皮剥落下来。
“没有么?怎么会没有?”京冥的手在颅骨和耳穴细细搜寻,一叹中有难以掩饰的失望:“我不信……他怎么敢这样动我的人?”
“那人既然敢把人头交到你手里,自然搜查过了。”小林野虽然不知刚才京冥忽然想到了什么,但也猜到他定然是猜到一个极大的疑点,才忽然陡生斗志,又有了存活之心。
京冥似乎充耳未闻,手指继续细细搜寻,小林野忍不住怀疑,若是当真一无所获,恐怕他会倒地吐血身亡也说不准。京冥眼光一转,忽然又提起地上的头皮,细细摸去。
“在这里了!”他忽然大吼一声,一激动之下,竟挺身站了起来。他左手提着略有些干枯的人皮,右手指尖却是极细的一点银芒。那宋世常竟将这一丝银芒斜挑入头皮之下,这银芒和发丝差不多粗细,隔着头发无论如何也摸不出来,非得这般剥下头皮细细搜索不可。
京冥指尖一挫一碾,那“银芒”已展开成为一张小指长短的纸条,也不知什么质地,当真是薄如蝉翼,几乎透明。
京冥目光直直定在那张纸条上,脸色又变得铁青,身子一点点站得笔直,将胸中一口闷气一口吐出,喃喃道:“天可怜见!”
小林野淡淡道:“看来,这解药是没错的了。”
京冥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有些尴尬的笑笑:“大恩不言谢。”
“两清而已,你就这么死了,才是我小林家的耻辱呵。”小林野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活转过来,忍不住想要叹气。
“那好,后会有期。”京冥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一等!”小林野喝道:“我知道你一肚子怨气,既然不肯找那个姓霍的女人,自然会去找纸条上这个人算帐,我只不过提醒你,你虽然服了解药,但是恐怕现在连那个叫杜镕钧的傻子也打不过。”
京冥只有苦笑。
“你这个人很奇怪。”小林野继续道:“好像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是你相信我,这一回无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先休息三天——至少,你要陪我把十日之饮喝完了再说。
“还喝?”京冥哆嗦了一下。
小林野哈哈笑了起来:“这一回,用你们中国人的方法喝。”
京冥陪着他笑了笑,似乎也很开心:“好,用我们,中国人的方法……”
海神庙还是一样的海神庙,只是人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狼藉,京冥留心看了一眼,临走时扔了一地的物什不知被谁带走,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个安慰。
手里握着的,依旧是带出海神庙的轮回散药瓶,想了又想,京冥还是把它从地里掘了出来。
“来,喝酒。”小林野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他显然不习惯这种粗鲁的方式,手有些拘谨:“我来之前曾听人说过,中国的男人都特别喜欢喝烧刀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京冥笑了,能在泉州地界找到这样烈火一样的烧刀子,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扬了扬脖子,手里变戏法一样只剩下一个空酒瓶。
“我说……京冥,和我回国吧,何必在这里受气呢?我们一起去武藏野,喝酒,练剑,看樱花。”显然是思忖再三,小林野郑重地说。
京冥摇摇头:“迟了。”
“迟了?”小林野皱眉。
京冥捞起又一个粗磁瓶儿,一掌拍去封口,享受着喉咙里火焰燃烧的快感,咂咂嘴:“小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还有笔帐,马上就得去收。”
“马上?”小林野一惊。
京冥嘿嘿笑道:“陪你喝完三天的酒,反正不管是你是我,这辈子再喝烈酒的机会都已经不多。”
小林野有些黯然——象他们这样的人,醉了,就等于死,这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毕竟不是武田,没有侍卫,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手中的刀而已……而京冥,手里连把刀也没有。一想到这里,小林野将腰间的肋差扔了过去:“京冥,送你……”
京冥接过,随手插在腰带上,笑笑:“谢了……小林,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划你的船喝你的酒,何必在中原找事?”
“我等武田君回来,和他一起去台州办点事情,随后就回去。”小林漫不经心地说道。
“台州?”京冥对自己的敏感有些厌恶了,但是台州实在是太刺耳的地名,戚继光台州九战九捷大败倭寇,这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他们几个去台州做什么?京冥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半涌的酒意褪了个干干净净,静静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台州?”
“七天吧。”小林随口答道,他显然已经有些醉态了,毕竟有生以来第一次痛饮烈酒,不醉也是万难,口中咕咕哝哝:“从南京城回来,用最好的快马,怎么也要七天。”
“南京?”京冥这下才真的有些糊涂了:“你们去应天府?”
“我们本来就是为曻家复仇的呵。”小林野的喉头有些哽咽了:“我们本来是兄弟四个,可是……曻家两个月前死在一个中国妓女的船上,太郎他们是去察明真相的吧?”
京冥不动声色地听完这句话,冷冷站了起来,将腰间的肋差放在小林面前,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一字字道:“小林野,看来,我们命里注定做不成朋友。”
小林一愣,放下酒道:“京冥,你怎么了?”
京冥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只是久违的寒意从眼镜深处一点点渗了出来,他随手掷开酒瓶,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打听害死碧岫的凶手。小林野,你我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告诉武田义信,十日之后,我在台州恭候三位大驾。”
他似乎不愿再看小林野震惊之极的目光,一顿足,转身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地上的酒瓶,还哐哐啷啷转个不停。
霍澜沧的人马其实并未离开泉州地界,只是海神庙目标太大,偷偷转移到了海边一个小小渔村之中,正在为海路陆路争夺不休。
此去台州,陆路颇为艰辛,诸堂主全都赞同海路,争论半晌不休,齐齐把目光投在霍澜沧脸上。
“当真乘了海船去台州,哼!”霍澜沧声音不是很大,却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只怕我们只能收尸了。”
她目光如电,缓缓在诸人面前掠过,缓缓道:“我带人先飞马赶去,另外选一稳妥之人押着后队,一路之上,召集铁肩帮帮众,共同行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想的几乎都是一件事——你说的我们何尝不知?只是京冥既然被逐,霍澜沧又能找到什么稳妥之人?
霍澜沧微微一笑:“三义堂一向互为犄角,断然不可拆分,只有请六道堂六位堂主联手押阵。”
右手下一名四旬男子眉头一皱,便要开口,他叫做何炯,是修罗道的堂主,一身武功在六道堂也是佼佼之选,京冥不在,无形之中便顶替了六道堂主的位子。
未等堂下诸人提出异议,霍澜沧已开口:“我知道六道堂从不出头露面,这番行事,也请六位堂主暗中护卫,至于出头露面的事情么——镕钧,你就担当一次吧。”
杜镕钧正在盯着地图发呆,他对地图颇没概念,也不知泉州到台州有多少路程,乘车还是乘马,没想到霍澜沧一语已将大任递到他身上。杜镕钧大惊叫道:“这!这如何使得?”
霍澜沧也没想到他反应会是如此强烈,本以为杜镕钧跟随多日,阅历武功多有长进,可以让他略略放手做些事情,只是看眼前此景,恐怕还是要拨出三义堂一位堂主才行。
身后一个声音接过杜镕钧的话道:“这有什么使不得?老夫留下,协助杜镕钧便是。”
说话之人,正是谢文。
杜镕钧不禁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