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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出手,只有一掌。只是……只是霍澜沧似乎能感觉到这一掌里有种奇特的情感,不,不是一种,似乎是两种,也好像是三种。
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是澜沧曾经在京冥眼中看见过的,就是那一日他离开海神庙的眼神,那么厌倦,那么绝望,似乎只想睡去,睡在火里也好,水里也好,不见底的泥沼里也好,万劫不复的地狱里也好,只要睡去,只要不再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就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
另一种却是相反的,暴烈,征服,来自心底的强大力量的膜拜。似乎月光召唤海啸,前世招引今生,最炽烈的光明在最窒息的黑暗中爆炸,最伟大的力在最宏阔的空间里驰骋。那种力让人心醉神迷,仿佛飞蛾忽然看见圣火,只愿拜倒在幻梦中求得永生的憧憬。没有人愿意伸出手阻挡,而只愿在这洪荒般的伟力前战栗拜服。
至于第三种,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宛如两条巨龙之间带起的一滴纯澈水珠,两道白虹之间流过的一缕凉爽清风,若有若无,只能感觉,却不能把握。
霍澜沧终于明白为什么火鹰极少出手了,他的武功已然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他不是托大,仅仅是害怕出手流露出内心的感情而已。
霍澜沧一声叹息,她已经明白,莫要说百招,只怕是十招自己也接不下来。
只是,流星锤已如同暗夜的流星,迎了上去。
她可能穷自己一生也达不到“随心所欲”的境界,她只能由灵魂控制心脏,心脏控制肢体,肢体控制招式和兵器。但是,但是如果她可以做到和火鹰一样,那么她的招式必然会毅然决然的宣布:邪必不能胜正,暗必不能永存,流星耻于在苍穹泯灭,侠义道上一名女子亦耻于在如斯乱世中长生!
火鹰的脸色也忽然变了。
当然不是因为他听见了霍澜沧心灵的召唤,而是——那两道流星在他面门前忽然撞击,然后,轰然炸开,似乎两朵佛国的莲,开在漫天的金光里。这机弩装的太巧,剧毒的流星钉被炸药的强力轰开,火鹰的周身三丈方圆都被火药的爆炸,无数寒芒和毒烟笼罩着……他自然知道是谁的杰作了——京冥有一双巧手,即使碧岫的船上都设置了机关,霍澜沧身边又怎么会没有暗道法门?
只是即使金刚不坏之身,也难全身而退,更何况,火鹰实在是太轻敌、太托大,对付霍澜沧,他根本连兵刃也不屑用,更何况一个重伤的霍澜沧?京冥用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才调试成功这种流星锤内的火炮,也不知被划伤烧伤了多少次,霍澜沧笑他小家子气,他曾经极慎重地说——如果有一天,连你都不得不用暗器,那一定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也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面的时候,澜沧,无论如何,我必须要你活下去。
爆响的同时,火鹰已经倒了下去。他的反应可算得天下无双,先是双掌齐出,拼尽全身内力,将那火药爆炸之力挡了一挡,同时浑身长袍已被鼓起,挡住十之八九的流星钉,人也急速在地上滚了一滚——他没有猜错,京冥的主要爆炸方向是向上的,他不能不估计自己一身轻功,所以贴地已经是最安全的途径。他一触及地面,急速向外滑去——京冥的毒烟和流星钉依旧络绎不绝,想必是怕他一击之下还有余威攻击霍澜沧。
只是霍澜沧也被他那双掌一推之力推的向后退去,奇却奇在没有一缕毒烟或是毒钉在火鹰大力之下向后反掷,如此之机心,也不知京冥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火鹰之人力毕竟不能和火药抗衡,霍澜沧只是退了几步,火鹰却飞出了十余丈才算停住。一停之下,他连忙站起,只见衣衫破损,也不知钉了多少流星钉,有多少刺入皮肉,面庞被熏得通黑,几块皮肤已炸的翻裂开来——而裂开的窗口,墨黑一片,俨然已中了剧毒。火鹰再不停留,转身提气狂奔而去,霍澜沧也不敢追赶,知道他重伤之下,未必不能击毙自己。
“好!”沈右确实没想到场上局面会忽然扭转至此,剑式一招紧似一招。但小林野也当真了得,飞锤、爆炸、火鹰重伤离去……种种事情,好像与他全不相干,全部心思都放在这场比剑之中,至此,犹自丝毫不落下风。
其实京冥和火鹰都不用剑,当今中原第一剑客,本来就是今日的沈右。
霍澜沧刚刚暗叫一声侥幸,本要助沈右一臂之力,却见他面容逐渐凝重,眼中却有了难得一遇的狂喜,知道这二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正是斗到酣处,决不愿意有人插手的——霍澜沧又哪里肯插手?这场剧斗,也是她生平所仅见,当真好看。
只见二人剑锋似交而非交,似粘而非粘,本来极快的招数越打越慢,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有了异动,如同挥舞着火红的烙铁,滋滋作响起来。
沈右的双目神光渐渐凝聚,嘴角上的唇纹一下便深了下去,看起来象极了一丝冷笑——那个夜晚,他以一己之力杀的自己和京冥险些命丧黄泉,威势之盛,至今牢记——而现在,那个出手无情桀骜不逊的右手又在剑锋中一点点复活了。
两人身形猛地拉开,小林野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沈右的眸子却是加倍精亮流转,高明如霍澜沧,自然一眼就分出了高下来。只见沈右右手剑一寸一寸向后拉去,犹如引弓待发,小林野和霍澜沧都清楚,这一剑击出,便是他生平的杀着所在了。小林野顿时分外紧张,手中刀锋一声呜鸣,待了三分惊喜,欲要迎这一击。
只便在此时,南方、北方、东方、西方,四方几乎是连在一起尖啸起来,四种色彩各异的烟花信号同时上天,那南方乃是靛青,西方乃是火红,北方却是罕见的乌黑,东方更是极少用的一片亮银。
“来了!”
小林野和沈右几乎同时高叫一声,收了剑势,都是既惊喜,又急切,说不出的五味陈杂——这回,倒只有霍澜沧,完全蒙在鼓里,不知他们捣什么鬼。
沈右嘿嘿一笑道:“那倭寇——”
小林野怒道:“你说什么?”
沈右挠挠头:“你叫林什么?”
小林野愤然:“关东小林野。”
沈右挥挥手,不耐烦道:“那个,林小野啊,你的帮手到了,我的帮手也到了,火鹰那厮的帮手……好像也到了,看来我们不日就有一场恶战,改日再斗如何?”
霍澜沧和小林野都大为惊奇,见他明明占了上风,却主动提出罢斗。小林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今日妹妹重伤,原也不能缠斗,连忙点头答应。
沈右点了点他:“没想到倭寇里居然有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剑法,好极,好极!我右手——啊,不,我沈右改日候教就是,挑定你了。”
“一言为定。”小林野连忙横抱过妹妹,又开了眼东方的信号,这才匆匆忙忙向东南掠去。
没等霍澜沧说话,右手已经急忙道:“快走吧,马上就要见真章了。”
二人经此一战,似乎有了些战友的默契,互不言语,向那台州城内狂奔而去……
下卷 第二十九章 冥冥
“沈右”,霍澜沧终于忍不住:“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沈右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吟道:“霍帮主,我想请问,戚继光戚将军与你无亲无故,说不定还有些仇怨,你为何助他?”
霍澜沧低了低头:“我小时候曾经听爹爹说,当年武穆爷曾言,只要那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便能天下太平。这位戚爷有兵法,有谋略,不爱财,不惜死,的确是万民之福……我,绝不能不助他。”
“倘若……”沈右又沉吟:“此事毕后,戚继光奉朝廷之令,剿拿铁肩帮,你欲如何?”
“此事我也想过。”霍澜沧也不禁惨笑了笑:“兔死狗烹,嘿嘿,朝廷素来如此也不稀奇。功成之日,我尽早身退——只是,万一我饮恨戚继光刀下,最多骂他忘恩负义,自有天下英雄为我报仇;但我今日若看着他被倭奴所欺,只怕此生 “铁肩帮”三字再也说不得了。“
她这段话声音并不太大,但是沉抑顿挫,竟是别有一番易水潇潇的威严。
“果然是白痴,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沈右忽然仰天大笑,抬手打起了一枚青色令箭,霍澜沧正要发作,却见沈右眼中似乎有泪光一闪,笑容之中也多了分悲苦之色。
眨眼间,四面围满了黑衣江湖客,霍澜沧一眼便看出,正是她打了多年交道的朋友——演武堂。
霍澜沧冷冷看了沈右一眼,中指虚扣,食指微拈,流星锤蓄势便要发出。
“霍帮主,你可知道?我真的过够这不人不鬼刀头舔血的日子,我也是真的想和小楠一起放舟五湖,再不问江湖事……可惜啊,可惜……”说着说着,沈右眼中竟有了一丝迷离的温柔,似乎看见那甜美可人的小娇妻就在面前,想要为她掠一掠发鬓,整一整衣襟。他微微一顿,只作没看见霍澜沧眼中鄙夷之意,接口道:“可惜,为什么我偏偏截到那只火鹰?为什么右手也要和你一起做这愚不可及的勾当!”
霍澜沧猛一转头,目光从他脸上缓缓划过四周上百男儿的脸庞,那是演武堂,那竟然是演武堂。沈右道:“这是我七厅的兄弟,生死随我……他们,他们留在那里也不过是被左手驱赶至死,我这个做大哥的权且作主,将我们七厅七十七名兄弟的性命,拱手交给戚大将军啦。”他随手又是一指:“那些个兄弟,是早看不惯演武堂中嚣张气焰的,霍帮主,这些人虽然不到演武堂之百一,但是带他们出来,我已经尽力了。”
霍澜沧凝神一瞧,发现他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伤口,想必是擒下什么“鹰”惹来的,只是霍澜沧也不明白以沈右一身功夫,还有什么扁毛畜生这般的难对付。
沈右又道:“只恨那块金牌在左手那里——那块金牌虽是比着我的手画的,但是……当年左手允我出京的时候,早就谈好了价钱。”他静静将右手伸了出去,掌心一片烙痕,掌纹尽数毁去,想是怕他在找能工巧匠绘了模子,这样一来左右二手的势力尽归火鹰,放他一个杀手出京又有何不可?只是火鹰万万没有想到,右手出京之后,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京冥,更有甚者,成就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姻缘——只是,兵临城下,这百余人赴死又有何用?也难怪他不舍难过了。
“小楠呢?”霍澜沧略一想便知不对,若在平日,沈小楠必然冲在前面,哪有这半天还不露面的?
沈右微笑着,看了眼霍澜沧:“她带着金陵分舵的弟子,出海去接京冥了。”
霍澜沧失声道:“你说什么?京冥?”
沈右的笑容一点一点展开:“不错,京冥前日孤身前往福建清流,真是好胆识,好眼光,好魄力,先斩断了武田义信的脊梁再说。”这“好魄力”三字,便是针对京冥这个时候舍霍澜沧而就大局而言了。沈右接着道:“京冥为人,实在颇有将才,这些年好像在闽浙苏皖一带埋下不少暗兵,这次他逆兵向而行,带着铁肩帮大部和他自己什么鬼地方的亲卫队分水陆北上,此举若是成功,左手的幻梦只怕就破了一半,我们齐心协力,未必就会败给他。”
霍澜沧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此举牵扯如此之多,这才知道他们被困数日,台州城外才更闹得人仰马翻,几乎各路人马都出了全力,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本来已经凝重的心思,忽然又重了几分,但一想到会与京冥再次比肩,又有了种说不出的轻松。
“不过,霍帮主,你运筹帷幄,才真是在众人之上。当日你若不把京冥逐出铁肩帮,今天他必定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