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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山坡上搭了窝棚,成年住在那里,其中得什么病的都有。我
到那里不但治不好病,还可能染上麻疯。而后面荒山里的低洼处
沟谷纵横,疏林之中芳草离离,我在人迹绝无的地方造了一间草
房,空山无人,流水落花,住在里面可以修身养性。陈清扬听了
,禁不住一笑说:那地方怎么走?也许我去看看你。我告诉她路
,还画了一张示意图,自己进山去了。
我走进荒山,陈清扬没有去看我。旱季里浩浩荡荡的风刮个
不停,整个草房都在晃动。陈清扬坐在椅子上听着风声,回想起
以往发生的事情,对一切都起了怀疑。她很难相信自己会莫名其
妙地来到这极荒凉的地方,又无端地被人称作破鞋,然后就真的
搞起了破鞋。这件事真叫人难以置信。
陈清扬说,有时候她走出房门,往后山上看,看到山丘中有
很多小路婉蜒通到深山里去。我对她说的话言犹在耳。她知道沿
着一条路走进山去,就会找到我。这是无可怀疑的事。但是越是
无可怀疑的事就越值得怀疑。很可能那条路不通到任何地方,很
可能王二不在山里,很可能王二根本就不存在。过了几天,罗小
四带了几个人到医院去找我。医院里没人听说过王二,更没人知
道他上哪儿去了。那时节医院里肝炎流行,没染上肝炎的病人都
回家去疗养,大夫也纷纷下队去送医上门,罗小四等人回到队里
,发现我的东西都不见了,就去问队长可见过王二。队长说谁是
王二?从来没听说过。罗小四说前几天你还开会斗争过他,尖嘴
婆打了他一板凳,差点把他打死。这样提醒了以后,队长就更想
不起来我是谁了。那时节有一个北京知青慰问团要来调查知青在
下面的情况,尤其是有无被捆打逼婚等情况,因此队长更不乐意
想起我来。罗小四又到十五队问陈清扬可曾见过我,还闪烁其词
地暗示她和我有过不正当的关系。陈清扬则表示,她对此一无所
知。
等到罗小四离开,陈清扬就开始糊涂了。看来有很多人说,
王二不存在。这件事叫人困惑的原因就在这里。大家都说存在的
东西一定不存在,这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大家都说不存
在的东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假如他不存在,这个名字是从哪
里来的?陈清扬按捺不住好奇心,终于扔下一切,上山来找我来
了。
我被尖嘴婆打了一板凳后晕了过去,陈清扬曾经从山上跑下
来看我。当时她还忍不住哭了起来,并且当众说,如果我好不了
要照顾我一辈子。结果我并没有死,连瘫都没瘫,这对我是很好
的事,可是陈清扬并不喜欢。这等于当众暴露了她是破鞋。假如
我死,或是瘫掉,就是应该的事,可是我在医院里只住了一个星
期就跑出来。对她来说,我就是那个急匆匆从山上赶下去的背影
,一个记忆中的人。她并不想和我做爱,也不想和我搞破鞋,除
非有重大的原因。因此她来找我就是真正的破鞋行径。
陈清扬说,她决定上山找我时,在白大褂底下什么都没穿。
她就这样走过十五队后面的那片山包。那些小山上长满了草,草
下是红土。上午风从山上往平坝里吹,冷得像山上的水,下午风
吹回来,带着燥热和尘土。陈清扬来找我时,乘着白色的风。风
从衣服下面钻进来,流过全身,好像爱抚和嘴唇。其实她不需要
我,也没必要找到我。以前人家说她是破鞋,说我是她的野汉子
时,她每天都来找我。那时好像有必要,自从她当众暴露了她是
破鞋,我是她的野汉子后,再没人说她是破鞋,更没人在她面前
提到王二(除了罗小四)。大家对这种明火执杖的破鞋行径是如
此的害怕,以致连说都不敢啦。
关于北京要来人视察知青的事,当地每个人都知道,只有我
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前些日子在放牛,早出晚归,而且名声不好
,谁也不告诉找,后来住了院,也没人来看找。等到我出院以后
,就进了深山。在我进山之前,总共就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陈
清扬,她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另一个是我们队长,他也没说起这
件事,只叫我去温泉养病。我告诉他,我没有东西(食品炊具等
等),所以不能去温泉。他说他可以借给我。我说我借了不一定
还,他说不要紧。我就向他借了不少家制的腊肉和香肠。
陈清扬不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她不关心,她不是知青,队长
不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他以为我已经知道了。他还以为我拿了
很多吃的东西走,就不会再回来。所以罗小四问他王二到哪儿去
了时,他说:王二?谁叫王二?从没听说过。对于罗小四等人来
说,找到我有很大的好处,我可以证明大家在此地受到很坏的待
遇,经常被打晕。对于领导来说,我不存在有很大的便利,可以
说明此地没有一个知青被打晕。对于我自己来说,存在不存在没
有很大的关系。假如没有人来找我,我在附近种点玉米,可以永
远不出来。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对自己存不存在的事不太关心。
我在小屋里也想过自己存不存在的问题。比方说,别人说我
和陈清扬搞破鞋,这就是存在的证明。用罗小四的话来说,王二
和陈清扬脱了裤子干。其实他也没看见。他想像的极限就是我们
脱裤子。还有陈清扬说,我从山上下来,穿着黄军装,走得飞快
。我自己并不知道我走路是不回头的。因为这些事我无从想像,
所以是我存在的证明。
还有我的小和尚直挺挺,这件事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始终
盼着陈清扬来看我,但陈清扬始终没有来。她来的时候,我没有
盼着她来。
(四)
我曾经以为陈清扬在我进山后会立即来看我,但是我错了。
我等了很久,后来不再等了。我坐在小屋里,听着满山树叶哗哗
响,终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我
头顶涌过,正是我灵魂里潮兴之时。正如深山里花开,龙竹笋剥
剥地爆去笋壳,直翘翘地向上。到潮退时我也安息,但潮兴时要
乘兴而舞。正巧这时陈清扬来到草屋门口,她看见我赤条条坐在
竹板床上,阳具就如剥了皮的免子,红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长,
直立在那里,登时惊慌失措,叫了起来。陈清扬到山里找我的事
又可以简述如下:我进山后两个星期,她到山里找我。当时是下
午两点钟,可是她像那些午夜淫奔的妇人一样,脱光了内衣,只
穿一件白大褂,赤着脚走进山来。她就这样走过阳光下的草地,
走进了一条干河沟,在河沟里走了很久。这些河沟很乱,可是她
连一个弯都没转错。后来她又从河沟里出来,走进一个向阳的山
洼,看见一间新搭的草房。假如没有一个王二告诉她这条路,她
不可能在茫茫荒山里找到一间草房。可是她走进草房,看到王二
就坐在床上,小和尚直挺挺,却吓得尖叫起来。
陈清扬后来说,她没法相信她所见到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真
的事要有理由。当时她脱了衣服,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的小和
尚,只见它的颜色就像烧伤的疤痕。这时我的草房在风里摇晃,
好多阳光从房顶上漏下来,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我伸手去触她
的乳头,直到她脸上泛起红晕,乳房坚挺。忽然她从迷梦里醒来
,羞得满脸通红。于是她紧紧地抱住我。
我和陈清扬是第二次做爱,第一次做爱的很多细节当时我大
惑不解,后来我才明白,她对被称作破鞋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就像那些
被当场捉了奸的女人一样,被人叫上台去交待那些偷情的细节。
等到那些人听到情不能恃,丑态百出时,怪叫一声:把她捆起来
!就有人冲上台去,用细麻绳把她五花大绑,她就这样站在人前
,受尽羞辱。这些事一点也不讨厌。她也不怕被人剥得精赤条条
,拴到一扇磨盘上,扔到水塘里淹死。或者像以前达官贵人家的
妻妾一样,被强迫穿得整整齐齐,脸上贴上湿透的黄表纸,端坐
着活活憋死。这些事都一点也不讨厌。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
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
鞋那件事本身。
我和陈清扬做爱时,一只蜥蜴从墙缝里爬了进来,走走停停
地经过房中间的地面,忽然它受到惊动,飞快地出去,消失在门
口的阳光里。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
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
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
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
她说自己要遭报应时,一道红晕正从她的胸口褪去。那时我
们的事情还没完。但她的口气是说,她只会为在此之前的事遭报
应。忽然之间我认头顶到尾骨一齐收紧,开始极其猛烈的射精。
这事与她无关,大概只有我会为此遭报应。
后来陈清扬告诉我,罗小四到处找我。他到医院找我时,医
院说我不存在,他找队长问我时,队长也说我不存在,最后他来
找陈清扬,陈清扬说,既然大家都说他不存在,大概他就是不存
在罢,我也没有意见。罗小四听了这话,禁不住哭了起来。
我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我不应该因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
而存在,也不应该因为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事实上,我的存
在乃是不争的事实。我就为这一点钻了牛角尖。为了验证这不争
的事实,慰问团来的那一天,我从山上奔了下去,来到了座谈会
的会场上。散会以后,队长说,你这个样子不像有病。还是回来
喂猪吧。他还组织人力,要捉我和陈清扬的奸。当然,要捉我不
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谁也休想跟踪我。但是也给我添了很多麻
烦。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悟到,犯不着向人证明我存在。
我在队里喂猪时,每天要挑很多水。这个活计很累,连偷懒
都不可能,因为猪吃不饱会叫唤。我还要切很多猪菜,劈很多柴
。喂这些猪原来要三个妇女,现在要我一个人干。我发现我不能
顶三个妇女,尤其是腰疼时。这时候我真想证明我不存在。
晚上我和陈清扬在小屋里做爱。那时我对此事充满了敬业精
神,对每次亲吻和爱抚都贯注了极大的热情。无论是经典的传教
士式,后进式,侧进式,女上位,我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陈清
扬对此极为满意。我也极为满意。在这种时候,我又觉得用不着
去证明自己是存在的,从这些体会里我得到一个结论,就是永远
别让别人注意你。北京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千万别
让人惦记上。
过了一些时候,我们队的知青全调走了,男的调到糖厂当工
人,女的到农中去当老师。单把我留下来喂猪,据说是因为我还
没有改造好。陈清扬说,我叫人惦记上了。这个人大概就是农场
的军代表。她还说,军代表不是个好东西。原来她在医院工作,
军代表要调戏她,被她打了个大嘴巴。然后她就被发到十五队当
队医。十五队的水是苦的,也没有菜吃,呆久了也觉得没有啥,
但是当初调她来,分明有修理一下的意思。她还说,我准会被修
理到半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