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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氏轻呼出了口气,方睁了闭了一时的双目,复问了道:“王爷呢?”
延陵空眼一扫身侧端坐噙笑的尹文衍泽,冷笑出声:“这么大一人,不跟这摆着呢嘛!”
澹台氏冷眼横扫了上去,持在案前的手紧攥,微怒:“我说的是延陵王。”
“这天…躁了点,估摸是还未起。”延陵空说着作势望天,一边感叹今年天气恶劣,一面起着呵欠有心回去补个回笼觉。
“延陵空,你给我闭嘴。”澹台氏眉头笼紧,略有些失态,说罢微一挑眉,恭言迎上尹文衍泽:“让昱瑾王看笑话了。我这一家子都是祸害投胎。”
“岳母大人说得严重了。”保持风度对他而言最习惯不过,此时更是,眉间含笑,眼角略着善解人意,淡淡解释道,“昨夜是我醉得烈了,夫人才不得已换了他处睡下。怕是累了,迟这一时半晌不打紧。或以您和世子先用,我等她回阁再用即可。”
“老夫人,世子爷,王爷,您们都不必等了。”忠儿踩着步子于外堂行了礼,嗓口干涩,咬牙道,“主子一早出府…说定好了今日与几家臣工出京游园,要三五日的功夫。”
澹台眼皮一跳,别说亘古未有这先例,她倒也从不知道有谁家新婚媳妇婚夜一过便同男男女女四处野混。心口压着怒言又碍着众人不敢发泄,小心地打量到尹文衍泽面上并无异色才稍喘下口气。只手中竹筷紧攥不放,生勒出几道红印。
京西口外,立有一处茶摊位。
出关入京的羁旅归客多会于此驻足,喝上几口凉茶,与南北来客归人侃上半日,去了疲乏,抖擞精神。因着科举逼近,这时节过客最多,来往的大半是文人模样装扮的书生,背有竹编的行囊,三身布衣,两双陋鞋,一篓子书,终不过如此。
茶摊最紧处坐有一持书的女子,素衫淡衣,眉眼俱是淡淡的。衣着无饰,却由质地中看得出是上等人家。她在等人,说是只等半盏茶,却足有三四余盏。
“店家,能否借口水喝?”此一声极为清冽,引了角落中女子的注意。她向来对声音耐听的人极为中意,越儿,文佐尘皆是如此。
“一钱银子一盏茶。”店家扬着笑意道。
“店家,我乃一介贫寒书生。身上碎钱本是不多,还要支付京中需花。这一口水就送了我吧。他日我若明榜高中,一定不会忘了店家的恩德。”摊前隐隐显出背篓静立的青年男子,月白色的布衣染了一片污秽,想是一路行来,数百里风雨泥泞俱在脚下。
“公子你说的好听,老身小本经营了不下几十余年。说你这番话的人,日日都有,可也真没见几个状元榜眼能回来谢过老身一言。”店家一面拨弄着算盘,一面摇头笑着。
“老人家,我不会食言。”书生笑意不减,眸中染着明润的善意,这般人只一眼望去便知心底作何念想。他便是那种人,不需百般揣摩,一眼即能看透。
延陵易轻摇了茶盏,一手招来送茶加水的小二,只轻言吩咐了几句,实甸甸的银锭子随即落入了小二手中。目光再一寻去摊前,见忠儿贤儿已由马上落下,便推了杯盏,绕步迎出。
这边店家听了小二附言几句,忙换了喜色,让那青年书生入摊,另一面又吩咐了小二去取今年最新的状元毛尖和各式一份的茶糕点心。书生倒也未见过这般殷勤的店家,忙连连谢拒:“只冷水一口就好,小生吃不起这般名贵的茶,用不了什么点心。”
“公子,你没欠老身恩德。反是您遇上贵人了,有人已替您打点过了。”店家笑意阑珊,忙回头扭向摊角的方向,皱眉纳闷道,“哎?!那位小姐呢?你那恩人刚还坐在那一处。”
书生徒步走上,那四角黑漆的木桌此刻已空荡无人,用过的茶盅盏杯摆放整齐,那女子定是个规矩有序的。“恩人,溪呈在此谢过了。”他对着空冷的桌案言着谢,于在座他人眼中竟似个呆木头。脚下微转,正欲回身,却察觉鞋下踩了一方白巾。举至眼前,才明以是一巾素色罗帕,柔软香滑的丝质,透着茗茶的香息。书生愣了半晌,迎着摊前深望了去,再见不到店家言中贵人的半丝踪影。叠齐了软帕,收于袖笼中,心中淡道,他日若能有幸报恩,再以香帕奉还好了……
第十六章 水患
“主子,恐怕园子去不得了……”忠儿见了延陵易忙急声添道。
“又怎么了?”延陵易初以为是府中人借着她婚后游园生事,便皱了眉,浓着不悦之色。
“京西外的益州…进水了。这几日大雨,往日防洪的堤坝倒也不知如何一晨早全是塌了,刚宫里来旨意说是急召工部榷议。主子我们延陵家历来是执掌工部,前几次司水屯田的指令皆是出自老王爷,五年前西郊洪涝兴修的堰堤更是由老王爷主事。如今我们是脱不开身啊。”
延陵易怔下,天灾若是与人祸齐来,便是天力难挡。值以此时父亲曾经司职的水利洪事出了纰漏,便是不失时宜于暗中向延陵深捅一刀。但不问真相如何,只一张口便将罪名归于不得辩言的死人,真是高明。此时已等不及做轿,夺过忠儿手中缰绳,跃身而起稳稳登了马鞍身落于马背。
“主子,是要入宫吗?”忠儿忙扬声问起,跑至另一匹马前作势要跃上。
“去灾地。”马缰抽起,双腿夹紧马腹,马长嘶一声即是朝向西面驰去。此时入宫,无不是同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臣争个口水,是能有何用?!她要去灾地,亲眼看一看那曾以固若山河之坚的万民堤坝真是倾倒一泄?!
京西郊,益州。
雨势已大弱,细微的雨滴仍能飘至。民房宅居大半已泡入水中,西地沿岸的堤坝全然塌陷,碎石沙砾由雨水泡过,汤成溪流延地势逼入水难最重的陋地。雨势虽小,天依然阴霾,闷重得逼摄人心。快马奔驰了半日,一口水未尽的延陵易俨然有些错讹,灾情比之想象之中的恶景更劣。
自入西郊,便再未看见衣衫完整的路人,满路乞讨的难民,沿途一地浮殍,竟是比瘦若枯柴的难民还要数不清。每吸入一口气,皆能闻到犯呕的酸臭,是尸体的味道。
延陵易一手推开贤儿手中的纸伞,空步上前,朝着万民堤的原址逼近。那近似泥土沙砾的成质几要刺痛她双目,一指向前,忍不住地颤抖:“贤儿,你去看看,那堤坝实料…是什么?!”
贤儿听言忙以向前,却在亲眼触及后惊得扑到在前,满手握紧湿成泥渣的陈质,连声颤道:“主子,怎么会…怎么会是泥沙。老王爷怎么会用沙砾筑坝。不是的,不是的。”泪水涟涟涌入喉中,她已是被呛道,边哭边咳,头忙以摇摆,死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
“你滚开!”延陵易猛出了声,身子绕过忠儿贤儿冲前栽了几步,亲手捧起与忠儿手中相近的泥沙,久久的凝视,久久的怔愣。除了不信,还是不信。五年前,益州大患,万民堤是延陵王代民请愿兴建的大堰,亦是由此堰,得以延陵族声名大盛,益州百姓无不赞言相贺。她曾以随父亲亲自下益州视察督监,那三年兴建,是以耗尽了父亲全部心血,她已记不得他因兴建水事多少次下益州,又风餐露宿过多少百回。她只记得他本是略白的鬓发因着那三年,因这万民大堤花白了大半。只书房中成年堆积的图纸草案便能理出数十摞。由大司空做起,投身工部数余年,一生兴造水利城物无数,以毕生之力倾注于缮葺土木修浚城池程式工匠的父亲,怎么会亲自督下如此工程,举万民之力兴建了此连豆腐渣尚不如的万民大堤。不仅仅是不肯信,纵连想也不愿。
然不信不想,眼下满掌细碎沙石软砾又是何物?!
五年后,又是大患重见,曾以被誉为天屏的万民堤脆弱得不堪一击,沿岸尽数坍塌。死难上千的民众,满路饿殍浮尸,还有横飞肆乱的水蛭灾虫,每一处实景,都冲击着延陵易紧守的防线。
“主子,益州知县说,沿岸堤坝,西面塌得最甚,东面却是丝毫未损。”忠儿及时添言,若是一处工程,绝不该有实质不一的现状,总要有个理由才是。值此天灾惨境,很难以平心静气去想是以人为还是其他。她是至死相信老王爷的,一心为民向忠矢志不渝的老王爷绝无可能会克扣灾款民饷贪涂私利。
“西面…”延陵易微咬了牙根,心口滞下,“是贱民署。”是京郊最穷最密集的地方,也是一旦生灾,祸患人难最重的一区。便是在如此至关紧要且敏感易乱的区域,万民堤塌了……
贱民署,三字成针,狠狠穿贯心口。
延陵易颤身而起,由着冷雨灌入脖颈,逼人的凉意窜入,却察觉不到寒冷。
“延陵易。”她身后有人在唤,隔了渐起的雨声,已是听不清了。她怔然回身,恰见那身影扑来,那陋衫女子刚由城门口讨了官府的布粥,回程路上,见了久未逢面的故人,有喜更有怒,满碗稀粥即是泼向她周身。
延陵易未躲,任着粥米脏了满身,稀稠的浓汁由她发间坠下,顺着眼眉落了痕迹。二人最后一次相见也是三年前探访益州了,亦是万民堤建成之时。这丫头的火爆脾气还是一点未变,延陵易冷吸下一口气,轻轻唤道:“远柔。”
这女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曾叫延陵易羡慕过好几时。夏远柔,她叫夏远柔。
她还忆得那个时候,贱民署住有一位年事较高的老婆婆,常以念道女孩子名字要起得耐听,才会嫁得好。名字太硬,反是要走比常人更艰难的路。所以…她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单名一个“易”字,虽言随意简单,却是潦草了。硬得失了柔气,所以她才会走上一条远比他人更为艰辛的道路。
“心挂天下万民?!延陵一门倒真是狗屁。你们的万民堤是害人堤吧?救命钱也成了黑心银子。延陵家的富可敌国便是基于此从而兴起的吗?!延陵沛文可以这么做,他的儿子也可以,只你扪心自问。你,延陵易,也可以吗?!”夏远柔僵直了身子,一手指下满地浮尸,“不认得他们了?!做了名门氏族的女儿,便不记得是他们这双双肮脏卑劣的手将你抱大,不记得你喝过她们的奶水吃过她们讨来的米汁。更记不起你是从何走出去的吗?!延陵易,贱民署也该有你的名字!”
第十七章 歇雨
池心央亭雨先止下,这天气时而明朗时而淫雨。尹文衍泽来时还是明霞灿漫,此时骤雨已歇。
一子落于棋盘正中,额眉微蹙,淡淡出了一声:“益州。”
“王爷?!”其身后蓝驰恭声言禀道,“文少傅已侯在亭外。”
尹文衍泽竟似未闻,凝中棋中冷子出了神,许久之后,微以言声:“偏偏就是益州,偏偏又是西处贱民署。”
文佐尘作势迎上,蓑衣一把甩去栏椅亭阶。夺过石案前的温茶,大口灌下,连咳了几声应道:“不觉得奇怪吗?”
尹文衍泽略回了身,不忘一袖子掸乱了棋盘,声音淡下:“这世间大怪的事多了。”
文佐尘只一笑,打量了他一身常衣,亭中空置着棋盘茶盅盏杯便也再无其它,摇头笑道:“你这日子好清闲。”
“可是像个怨妇?!”尹文衍泽亦随着笑起自我打趣了道,“大婚佳期即是落了个弃妇之名,这闲园子里一闷又是三日,连个带声好的人都未见到人影。我真是好不委屈。”
文佐尘哑笑连连,实觉得阴阳倒置了,不过他言是委屈,却也未看出来,觉着他只轻闲地乐哉。一指弹了袖口冷珠:“你这婚嫁还要休整到多时去?!刑部那里案旨压了不少。”
“朝中倒是怎么个状况?”余光瞥到游廊处几名下人匆匆步过退撤,尹文衍泽突兀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