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的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美人。题著『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柱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乳防,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楞楞的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淫,好像小孩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乳防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淫的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斯,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著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女人!〃她边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的说:〃会得喜欢他!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家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他呀,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这样,一
大盆衣裳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衬衫颜色落得一塌糊涂,他这也不说什么了──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的什么药,被单上稀脏。〃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么?〃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头。〃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日子我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么,棉被枕头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哦?〃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情。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胶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绞干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口大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阳下,苍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么?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人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一个?〃阿小对小孩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的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人吃饭的人,她爱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那四个佣人,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倒压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他们也不出来,上头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满胖,戴眼镜。〃阿小仿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啊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人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叫名三千块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说是不给吃,也看主人。像对过他们洋山芋一炒总有半脸盆,大家就这样吃了。〃百顺道:〃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干菜烧肉。〃阿小把筷子头横过去敲了他一下,叱道:〃对过吃得好,你到对过吃去!为什么不去?啊?为什么不去?〃百顺了眼,没哭出来,被大家劝住了。阿姐道:〃我家两个瘪三,比他大,还没他机灵哩!〃凑过去亲匿地叫一声:〃瘪三!〃故意凶他:〃怎么不看见你扒饭?菜倒吃了不少,饭还是这么一碗!〃阿小却又心疼起来,说:〃让他去罢!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要吃趁现在,待会儿随你怎么闹也没有了。〃
老妈妈问百顺:〃吃了饭不上学堂么?〃阿小道:〃今天礼拜六。〃回过头来一把抓住百顺:〃礼拜六,一钻就看不见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这里读两个钟头书再去玩。〃百顺坐在饼干筒上,书摊在凳上,摇摆着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读不了两句便问:〃姆妈,读两个钟头我好去玩了,姆妈,现在几点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学说书,赚大钱?〃阿小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声道:〃他不行罢?小学毕业还早呢,虽然他不学好,我总想他读书上进呀!〃秀琴道:〃几年级了?〃阿小道:〃才三年级。留班呀!难为情哦!〃她看看百顺,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百顺被她那一眼,却害怕起来,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妈妈道:〃这天真奇怪,就不是闰月,平常九月里也该渐渐冷了。〃百顺忽然想起,抬头笑道:〃姆妈,天冷的时候我要买个嘴套子,先生说嘴套子好,不会伤风!〃阿小突然一阵气往上冲,骂道:〃亏你还有脸先生先生的!留了班还高高兴兴!你高兴!你高兴!〃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老妈妈连忙拉劝道:〃算了算了,这下子工夫打了他两回了。〃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缝,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个告辞了。阿小送到后门口,说:〃来白相!〃百顺也跟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阳渐
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磁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龅牙,像一只手似的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士玉展〃,左角还写著『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
〃阿小胞女。庄次。今日来字非别。因为。前日。来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交女带点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