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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噜噜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静静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静静到哪儿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元,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后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一个美。姚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心经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阑干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阑干。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长,从阑干上垂下来,格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小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阑干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打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阑干,就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的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么?〃笑起来了,〃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啰?〃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啰?〃那边怯怯的说:〃喂?阿妈还在吗?〃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拚铃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里。玻璃窗被迫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得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阿小带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睡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么?〃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着。雨还是哗哗大下,忽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磁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被人推撞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唎唎啰啰讲话,仿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了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窗门,像是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号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个女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短,侧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的朝电灯泡上撞。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合合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荡,她透明透亮的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上脸来。
雨仿佛已经停了好一会。街下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子上。
第二天,阿小问开电梯的打听楼上新娘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大闹。开电梯的诧异道:〃哦?有这事么?今天他们请客,请女家的人,还找了我去帮忙哩。〃还是照样地请了客。
阿小到阳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一把椅子还放在外面。天气骤冷,灰色的天,街道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一棵一棵,电线杆一样,没有一点胡思乱想。每一株树下团团围着一小摊绿色的落叶,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凉仿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没放平,吱格吱格在风中摇,就像有个标准中国人坐在上头。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一张小报,风卷到阴沟边,在水门汀阑干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楼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
年轻的时候
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的区别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鼻子太出来了一点。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