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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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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感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也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那里弹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滋〃。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的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点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许多倍,那惊人的重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碰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的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望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当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箍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会看不起我。〃她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么?有一点两样么?〃振保道:〃当然两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 
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一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叠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上也闪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绉纹,肘弯、腿弯,绉得像笑纹。中国同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孩子很会做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明的。我爱你──知道了么?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玩弄男人。如同那善翻觔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觔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里有谦逊,像是在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群正在长大的大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数。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在想着,等他回来了,怎么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能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里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欢喜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说:〃好哟。〃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她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驼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絮絮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道:〃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作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这些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没有准绳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也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分,应当显得端凝富泰。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的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变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里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里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 
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会,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上可有什么新闻。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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