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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国璋一一将众人介绍给山崎,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他并未按照官职来介绍,只是按着众人所站的位置顺时针草草说了下个人的头衔,翻译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直惴惴不安地觑着苏君俨的神色。
山崎只是微微点头,态度相当冷淡,待他听到苏君俨的名头时,再次细细看了他几眼。
钱国璋引着山崎泽夫入了坐,苏君俨和他一左一右分列两侧,分庭抗礼一般。有眼色的都暗自心惊,钱市长和苏书记二人不太对盘看来并非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虽然苏书记面色温和,但钱市长却隐隐有不平之气流露出来。
障子门被缓缓拉开,一个垂着头的女子穿着梅花折枝及飞舞鸟蝶纹样的印花和服,迈着小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穿着一色白面绿里的外衣,上面织着散乱而雅致的藤蔓花纹的女子,手里托着风炉﹑茶釜﹑水注﹑白炭等物什一同进来了。
穿着白面绿衣的女子将物件轻轻放妥后便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为首的女子,但见她缓缓抬起下巴,露出一张冰雪般素净的脸孔,苏君俨只觉得心头一震,竟然是虞璟!她不是只有晚上在这里弹古筝吗?
其实虞璟白天确实从不过来,今天是林晔祁亲自打电话给她,因为原本负责和室的女子前一阵子辞职不干了,现在还没有招到满意的人选,如今只有几个日语专业的女生在这里兼职,虽然沟通不成问题,但是却对茶艺一窍不通。而虞璟当初来九重天谋职位时除了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便是行云流水般表演了一回日本茶道。因为事情紧急,林晔祁只得匆忙抓了虞璟前来应付。
虞璟也看见了苏君俨,有些不自在起来,不为别的,只为自己这一身装扮,当初她坚持留在古风禅室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她打心眼里抗拒日本女人的形象,单薄的肉身掩藏在重重叠叠的和服当中,可以说完全丧失了肉体这个概念。还有那谦卑恭敬的小碎步,温顺纯良的跪姿,哪里像一个人,不过是仰仗男人鼻息存活的木偶罢了,这一切无一不让她心生厌恶。
然而生活终究不允许她任性。
心底仿佛有悲伤的河流静默无声地流淌着,虞璟垂下眼帘,两瓣玫瑰花一样娇嫩的唇瓣微微张开,先是中文,〃各位,请先品尝茶点。〃然后又用流利的日语翻译了一遍。随后她轻拍两下手掌,有侍者端着一个圆形的漆盘进来了,虞璟接过托盘,将甜瓜用刀切开,推到茶几中间。用中文介绍道,〃这是甜瓜羊羹,是用红豆与葛粉混合后蒸制,然后灌入挖空内囊的甜瓜里面,尝起来非常清新可口。〃众人依次拿起一块,细细品尝。就连山崎先生的脸色也柔和了些,显然是因为羊羹味道不错。
〃下面我要开始点茶了。〃说完虞璟原本跪着的小腿慢慢起立,庄重优雅地走向一旁的风炉。
茶室内柔和的灯光下,虞璟和服的衣摆随着步伐响起沙沙的摩擦声,以及足袋(日式白短袜)与榻榻米的接触而发出的刷刷声异常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她侧着身体,有条不紊地开始生火煮水。由于是半跪着,从苏君俨的方向刚好可以看见虞璟清雅的外衫松松地向后背坠过去,露出高髻下白皙的脖子,还有圆润的肩头,她就这样微微低下螓首,重叠繁复的衣领边上透出美丽的脖颈线条,楚楚动人。这份含蓄的妖娆显然勾起了在座男人的欲望,不少灼热急切的视线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她雪白的肌肤。
苏君俨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气,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虞璟下滑的衣领往上提些,收紧些,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挡那些不怀好意的窥伺。
虞璟却似全无知觉,她只是安静地点了香。又拿起一根小小的玉杵,将碗里的茶饼捣碎。风炉上的茶水很快沸腾,发出一阵鸣响,虞璟用木制的柄杓将沸水一一注入黑乐茶碗之中,这才走向山崎泽夫,跪地后,她从清漆五瓣梅花状的小茶案里拿起茶碗,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边,举到与自己额头齐平的地方,恭送到山崎面前。
山崎欣赏地看一眼虞璟,双手接过茶碗,三转茶碗后,才小心啜吸茶汤。虞璟一直跪着等他喝完,山崎奉还茶碗时开口赞道,〃好茶。〃虞璟礼貌一笑,转手将茶碗放回托盘,又以同样的姿态递给了钱国璋,随之是苏君俨。
苏君俨接茶碗时,不经意之间二人手指碰了碰,虞璟神色坦然,而苏君俨却觉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一根头发丝缓缓拂过心尖的感觉,酥□痒。
虞璟依次给其余人奉了茶,苏君俨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姿式,心中又无端有些不悦,这样的姿态,可不就是〃举案齐眉〃,虞璟如何能和这些人做出这种姿态!然而视线一触及虞璟那如面具一般戴着的微笑,他的心又似乎楸了起来。
她明明是在笑,可是为什么在他眼中,虞璟却似乎有着无尽的委屈呢?
她细长的眉,灵秀的眼,小巧的唇,似乎都浸润着无限的伤感。这样的她,让他素来冷漠的心软了下来,不由自主想去呵护。
虞璟起了身,准备离去。不料山崎泽夫却开了腔,〃你是日本人吗?〃
虞璟摇头,用日文回道,〃我是中国人。〃
山崎泽夫有些惊异,〃你的日文和茶道都很好。〃
虞璟礼貌地笑了笑,〃您过誉了。〃说完便开门出去了。
隔着半透明的障子纸,苏君俨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穿上木屐,提着曳地的和服下摆款款离去,再也看不见才收回了视线。
山崎泽夫朝翻译耳语了几句,翻译有些为难地将他的意思解释给其余人,〃山崎先生说他很感谢今天下午在蔺川品尝到了美味的羊羹,还有刚才那位小姐出色的茶艺也让他心情愉快。在正宗的日本茶道里,是绝不允许谈论金钱、政治等世俗话题的,更不能用来谈生意,只能谈些有关自然的话题。既然今天钱市长请他喝的是正宗东洋茶,不如在座就一起聊聊中日文化吧!〃
钱国璋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却发作不得,只能强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念奴娇
苏君俨原本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面前黄褐色的陶罐里那只孤零零的红梅,并不参与周围人的高谈阔论。不料山崎泽夫却一直留意着他,主动问道,〃苏君如何看待中日道德伦理的区别?〃
翻译刚准备翻译,却见苏君俨已经轻松地用日语接口道,〃中日两国确实都重视'忠'、'孝',但却有很明显的区别:忠孝在你们日本人看来是无条件的,而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有条件的。〃
山崎泽夫眼睛一亮,攀谈之意越发踊跃。而其余人却不免惊讶,苏书记果然深藏不露。
〃这个条件就是'仁'。〃苏君俨的视线仿佛不经意地掠过钱国璋,〃具体来说,对中国人来说,统治者如果不仁,大家可以揭竿而起;父母不仁,孩子可以以死拒之,甚至大义灭亲。而这些反抗的行为在你们日本是绝不可能被接受的。〃
山崎泽夫点点头,表示同意。
钱国璋好容易瞅到这么一个空子,急忙插话道,〃我觉得日本人有一点行为模式值得我们借鉴,那就是各按本分。日本的经济社会能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和这一点肯定脱不开关系,如果每个人都各自为战,拒绝在一个既定的等级模式下生存,只能是一盘散沙。苏书记,你说对不对?〃
苏君俨微微一笑,〃钱市果然高屋建瓴。〃
山崎泽夫并未看出二人之间的暗涌。听到翻译之后,老先生反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我们日本人太过习惯享受束缚中的相对自由,拒绝跨越等级的变革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语很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太沉溺于自己传统文化中的美,太沉溺于自己经济的发达,在学术虚热、经济虚高的今天,着实需要警醒。〃
这话其实无关痛痒,可是偏偏和钱国璋刚才那一番〃高见〃相左,如同一个巴掌甩在钱国璋的脸上,钱国璋白胖的脸上便有些讪讪之色。
苏君俨心中舒畅,似笑非笑地扫一眼钱国璋,又端起茶碗,优雅地小啜一口。
众人只得揣着明白当糊涂,主动扯起话题,将这一节遮掩过去。
聊完了天,才惊觉时间已经是傍晚时分。
钱国璋自然坚持要招待山崎泽夫吃晚饭。
一干人又折回了九重天的三楼的日本料理。
一顿晚饭吃下来,日本清酒虽然酒精度数并不高,但在座的不少人都有些醉意,言谈之间越发恣意,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醺醺然地说道,〃今个儿下午那个女茶师长得真有味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她的脖子,啧啧,白得跟雪团儿似的,如果能摸上一把就好了。。。。。。〃
听得这话,苏君俨的眼睛不觉眯了起来。他手指不轻不重地在桌上敲了敲,又抬眼瞥向钱国璋,〃孙副局看来是真喝多了。〃
钱国璋有些恼怒地推了推孙治昌,不料孙治昌却如同一滩烂泥似地直接滑到了桌下。钱国璋脸色越发难看。
苏君俨修长的手指捏着白瓷小酒杯,低头凑在杯沿,悠悠地抿一口,并不去看钱国璋。酒精在口腔里绵延开去,清淡中透着一股辛辣之气,就像虞璟,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她垂着头煮茶时的姿态,微收的下颔和流畅的颈部线条,优美得不可思议。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大概也就是这两句诗行能描绘了吧!苏君俨一仰头,剩下的清酒通通入喉。
快十点的时候,饭局才入了尾声。
钱国璋亲自送山崎泽夫回宾馆。然而山崎泽夫上车前却坚持要和苏君俨握了握手。苏君俨一脸的温文尔雅,看在钱国璋眼里却是刺眼非常。
文化局的几个领导搀扶着烂醉的孙治昌站在夜风里,寒冷的北风终于让他们混沌的大脑略略清醒了些,一个个毕恭毕敬地看着苏君俨。
苏君俨懒懒地扫一眼孙治昌,脸上有不加掩饰的嫌恶,他挥挥手,〃你们也都回去吧!别在这风口里站着了。〃
几个人唯唯应了,见苏君俨像停车场走去,才架着孙治昌上了等在一边的公车。
苏君俨开着沃尔沃出了停车场的时候,虞璟也正好出了九重天的金碧辉煌的大门。
苏君俨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就要将车开过去。不想虞璟却先一步拦住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抱着肩膀瑟缩着跳上了车。
风将三轮车白色的挡风布罩吹得鼓胀胀的,简直像开在夜色里的一朵要爆裂的优昙花。
苏君俨鬼使神差地发动引擎跟着上了路。然而机动和人力差距实在太大,他的沃尔沃很快将三轮车远远甩落在后面。
方向盘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独立的意志,前行,左转,继续直行,右拐,继续向前,沃尔沃终于在那个黑黢黢的巷口前的马路边停了下来。
苏君俨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幽深的小巷。怎么,怎么会来到了这里?他心头有些迷惘。
有些事情,如果不能善始善终,还是莫要开头的好。虞璟那晚哀婉中带着孤绝的神情还清晰一如昨日。
心尖忍不住又突突打了个颤。
苏君俨觉有些焦躁地掏出烟盒,虽然早已开了封,但二十支苏烟依然整齐地码在烟盒里,一根不缺。他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摸出雪白的火柴盒,随着细长的火柴棍刺啦一声划拉过磷纸,登时跳跃出一小朵橙色的火焰。苏君俨伸手拢住了那颤抖着的火苗,凑近了点着了烟。
焦黑的火柴梗被他随手丢出了车窗外。
昏暗的车里只有一点火光始终在他唇间明灭,悲喜不定。
他从没